我很小的時候就非常佩服浙江人。早在人民公社時期,我們江西老家的農民還只會聽著隊長的哨子掙工分,靠著極低的分紅過日子,就有一群群的浙江人來到我們村,或者到我們村的山上去砍松樹做枕木,或者挑著貨擔讓農村小孩用爛涼鞋、雞毛、鴨毛向他們換豆豆糖。一些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村民好奇地問他們,為什么要到離家這么遠的地方來賣苦力,他們都說“家鄉土地少,得出來討碗飯吃”。聽到這話,我們那善良的江西老俵在內心挺同情他們,經常給予他們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其實那個時候的江西農村,自己也是難得一頓飽飯,一家人大多也是卷縮在簡陋的土屋里過著簡單的生活。改革開放后發生的事情,著實令江西農民感到納悶:村里不見了那些遠道而來“討口飯吃”的浙江人,撥郎鼓脆耳的聲音也漸漸消失。隨著時間的流逝,反倒是許多江西農村的年輕人不斷告別家鄉肥沃的土地,奔向那片陌生的浙江大地。
不過,與那些去廣州、上海的農民工不同,大多數來到浙江的農民工進入的不是城市,而是農村的鄉鎮,只不過在浙江的鄉鎮,有著跟江西的鄉鎮不一樣的風景,主要體現在浙江的鄉鎮不是注重發展農業,而注重發展工業。上世紀80年代實施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使我江西老家的農民兄弟種田積極性空前高漲,在“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全是自己的”政策激勵下,原來不種的地被重新開墾出來,原來荒廢的田埂被種上了大豆,原來被當做旱地坡地的,也想盡千方百計把它變成了水田,目的就是為了增加農業收入。然而,浙江的情形卻完全不是這樣,在溫州,隨著家庭聯產責任制的實行,農村勞動力開始不斷向工商業轉移,利用自己的房屋,采用前店后廠方式在自己的村里辦起了許多工廠,不同的村莊生產不同的產品,形成頗具特色的專業鎮,橋頭鎮的紐扣,大塘鎮的襪子,橋下鎮的教具,柳市鎮的低壓電器,等等。后來這些不同鄉鎮發展不同產品形成的產業集群模式,被浙江人稱為“塊狀經濟”,從江西農村來的農民工就是到這些鎮上從事工業生產,而不是農業生產,頓時就覺得挺特別的,那些一村一品的鄉鎮,相對于全國其它地區的農村鄉鎮來說,就是非同一般的“特色小鎮”了。
今天的浙江人對“特色小鎮”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提出“產、城、人、文”的“特色小鎮”新內涵。簡單地理解,特色小鎮里要有產業,要有城市現代生活氣息,要有人口聚集,要有獨特的文化內涵。這樣的特色小鎮與過去的“塊狀經濟”專業鎮所不同的,就是在強調產業發展之外,要求小鎮還有人文氣息。現如今,浙江率先在“塊狀經濟”基礎上提出的“特色小鎮”在全國可謂風起云涌,但要問及“特色小鎮”究竟如何彰顯“特色”,卻不能不讓人有“千鎮一面”的擔心。各地政府對建設特色小鎮的熱情很高,對特色小鎮的理解也出奇的準確,那就是認為“特色小鎮必須以特色產業為基礎”。不過,在強調以產業為基礎的特色小鎮謀劃過程中,也出現了一種傾向,就是忘記了特色小鎮畢竟是要有“鎮”的特色。最為典型的做法就是,試圖圈一塊地把里面的居民動遷,通過招商引資或者別的手段,催生一個產業;有些地方干脆就直接由某一大型企業集團圈一塊地,圍繞企業的擴張來拓展各種業務部門,然后立一塊“某某特色小鎮”的牌坊。前者類似以前的“工業園區”,后者就干脆是“企業園區”了,不管是那種情況,都與“鎮”相差甚遠!
我們知道,所謂“鎮”,既是一種鄉村聚落,又聚集著許多非農業人口,既有鄉土氣息,又有城市文明,既是人口聚集區,又是經濟活動活躍區,它是城鄉之間的連接點。“特色小鎮”建設要保持“鎮”的一些基本要素,否則就不能稱之為“鎮”,但它又不是普通的“小鎮”,需要有自己的符號,讓人能夠清晰地識別它。那么,“特色小鎮”如何才能具有“鎮”的特色呢?塑造小鎮特色至少需要關注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一是產業發展的延展性。“鎮”與“村”的不同,就在于這里是經濟交匯地,經濟活動活躍,而且是以非農產業為主。這是大家從“鎮”的歷史演進中都能觀察到的,因此能夠在“特色小鎮應以特色產業為基礎”上形成共識。然而,人們擔心“千鎮一面”,尤其是“特色小鎮”建設中出現產業雷同的局面,這是十分值得注意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鄉鎮企業大發展中,由于產業結構雷同導致許多地方就沒有能夠像浙江、廣東、江蘇那樣幸運地出現頗具特色的“塊狀經濟”和“專業鎮經濟”,這里的關鍵就在于是否注意了產業發展的延展性。在許多地方僅僅關注的是企業與產品,而不是產業,導致企業帶著產品來,由于沒有延展性,最終隨著產品生命周期的結束,鎮也隨之衰落。浙江、廣東等地的“塊狀經濟”及“專業鎮經濟”之所以形成,應該說是注重產業發展延展性的結果:首先從產品線的寬度與深度延展產業。比如溫州橋頭鎮的紐扣,就不是做某一種單一的紐扣,而是能夠生產各式各樣的紐扣,將這里打造成中國的“紐扣之都”,廣東中山的燈具生產也是一樣;其次是從產業鏈的長度和聚合度上延展產業。就是在產品線深度與寬度延展的基礎上,實行專業化分工,增加產業鏈節點,延長產業鏈,與此同時注重產業鏈各節點的企業聚合度,而不是一個節點只有一、二家企業,以確保產業鏈不會發生斷裂。比如服裝產業集群里聚集著許多生產拉鏈、袖口、衣領、下蘭等等的專業企業,將一件衣服的生產進行專業化分工,就屬于這樣的情形;再次是從產業鏈網狀化拓展上延展產業鏈。當“鎮”里的產業聚集發展到一定程度,產品線的寬度與深度、產業鏈的長度與聚合度都達到相當的水平之后,與其它零星涉及該產業的地方相比,這里的產業特色就不斷凸顯出來,慢慢形成一種產業文化,以這種“產業文化”為紐帶,使該產業與其它產業不斷發生交匯,形成網狀產業鏈。比如現在去江蘇常熟古里鎮,這里原來是“司波登羽絨服”的生產基地,現在已經成為時裝表演、展示的創意產業發展的地方,也是服裝文化展示的著名旅游目的地,形成了服裝產業、文化產業、旅游產業的交匯,彰顯自己“鎮”的特色。
二是本地居民的參與性。我們知道,浙江溫州那些頗具特色的“專業小鎮”都是溫州人自己利用前店后廠的方式干起來的,這些專業小鎮的產業成長是在當地居民的高度參與下衍生和發展的,這與我們當下許多地方建“特色小鎮”試圖把當地居民搬遷出去,“圈起地塊搞小鎮”的思維模式完全不同。我認為,沒有當地人參與的“特色小鎮”建設是難以成功的。首先,沒有本地居民參與的小鎮不是名副其實的小鎮。從“鎮”的概念來看,它具有“鄉村聚落”的特征,如果要把當地居民遷走,完全通過企業帶人的方式來建“鎮”,就失去了鎮的“鄉村聚落”特征,就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鎮”,而是一個純粹的“工業園區”了;其次,沒有本地居民參與的小鎮,建設成本會大幅度提高。現在不少地方建設“特色小鎮”,遇到的一個難題就是土地瓶頸,因為總想通過圈一塊地圍起來建小鎮,這就需要變更原有的土地使用性質,并面臨原有居民的搬遷安置。隨著城鎮化的不斷推進,搬遷費用,安置費用越來越高,這給本來就相對緊張的地方財政增加了許多壓力,會嚴重影響到小鎮本該得到財政支持的基礎設施建設;再次,沒有本地居民參與的小鎮,會偏離小鎮建設的初衷。建設“特色小鎮”本來的目的是要推進城鄉一體化,提高農村居民的收入及社會生活水平。如果小鎮建設讓本地居民走開,不能參與其中,不僅使他們難有收益,還會因為“特色小鎮”建設推高當地的生活成本,這與“特色小鎮”建設的初衷是相背離的。
三是當地文化的滲透性。大家都知道“特色小鎮”要有文化,可是文化從哪里來呢?文化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生成的東西,它需要歷史的沉淀,然后附著在當地的各種載體當中。比如生活居住習慣,語言習慣,風土人情,習俗價值等等。我們見到許多地方建設特色小鎮,試圖完全從頭開始,這樣的小鎮就很難凝練出文化,尤其是試圖把當地居民搬遷來重新規劃的小鎮,想僅僅依靠設計一兩棟仿古的房屋就能彰顯出文化來?這是不可能的。前面所說特色小鎮建設要有當地居民參與,其實這也是彰顯小鎮文化的一種需求。比如我們參觀古村落,不少地方也把村落里的居民整體搬走,留下一條古街道,一簇簇古建筑,人們走進這些古村落,只能在講解員編造的故事中感受它的歷史,缺乏一種真實性。而在那些仍然有人居住的古村落里,感受到的文化就是豐滿圓潤的,幾年前有幸去福建南靖看客家土屋圍樓,與里面居住的客家人聊天,對土樓文化才有一種切身感受。從我的觀點來看,當地居民參與“特色小鎮”建設,可以滲透當地的活文化,而恰恰是這種活文化滲透到小鎮的相關產業當中,滲透到小鎮的秀美景色當中,滲透到小鎮的日常生活當中,才能彰顯小鎮的“特色”,并且這種“特色”才具有獨特性。
由此看來,我們的“特色小鎮”建設一定不能大拆大建,不能推翻本地重建,不能圈地閉門興建,而是要在整合本土資源,當地文化上下功夫,要以開放的心態想辦法讓當地居民參與到“特色小鎮”的建設當中,這不僅是小鎮降低成本的需要,也是小鎮建設目標的要求,更是小鎮建設取得成功的保證!
作者系江蘇大學教授 博導,廣西特聘專家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三農莊園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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