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康巴什機場簇新的大廳,逆著透過玻璃頂陽光,隱隱約約看到正前方站著的,是來接機同學的弟弟。已經是下午二點,聯航飛機運營不僅沒有食物飲料,還在托運行李上做點文章,收取較高費用。不遠處就是伊金霍洛旗,車停小店,每人一碗羊肉面后,頓覺溫暖。雷克薩斯越野車在嶄新的油路上疾馳,這就是鄂爾多斯高原。沿途的沙漠、草木、羊群、房屋和地勢起伏跌宕,對我都是熟悉而親切的,包括那烈烈的勁風。西斜的陽光依然熾烈,逐日而行,路面也金光閃閃,好似我們行進在一條耀眼而金燦燦的天路上。
車出烏審旗地界,駛入的就是鄂托克旗界,且為木肯淖鄉,一個紅色革命老區,也是我少年成長之地。進入原來鄉政府所在地,已經和之前大不相同,但還是能夠在眾多剛剛粉刷一新的白墻中,找到了我的舊居。一個不算很大的院子里,正房兩間磚瓦房,對面是三間矮房,包括廚房還有儲物間等。這也是父母離開木肯淖時最后的居所,其時我早已離開這里,遠赴他鄉求學、工作,只是假期探父母回來小住。孩子們長大,陸續離開,在它處工作、成家,最后只有父母留守。隨著父母年齡變老,選擇到旗里住會更方便。走前兩年,父親在院子里植了幾株葡萄樹,當葡萄樹郁郁蔥蔥之時,已經成為后繼主人的盤中美味,那架葡萄樹也成為走后父母總在念叨之物。前幾年,也曾路經這里,每當走近大門,看到一把落滿灰塵的銹鎖,院墻很高,不能窺見院中,都是落寞而去。此次臨近,業已做好不能入院的心理準備。帶著些許疲倦,從車上堅定邁下,女兒則不感興趣,怎么動員她都不吱聲,困倦應該不是主要的,她與這里沒有更多關系。出乎意料的是,此回大門未鎖半掩,給我一點驚喜,推門而入,院內一片寂靜,悄無聲息,映入眼簾的只見雜草叢生,而那架昔日茂密、蔥郁的葡萄樹,已經干枯,搭葡萄的架子還瑟瑟枯槁而立。所有的房屋都上了鎖,隔窗而望,屋內基本格局未變,給我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心中略有慰籍。
此次回鄉,父母同行。父母在京看病已經五個多月。他們對此居更多回憶,他們人生最壯麗的三十年是在木肯淖度過的。如今已病體纏身,懷念家鄉,也應害怕重返,心情會很復雜。尤其一院子的荒蕪,不知會引起他們怎樣的聯想和回憶。坐在車上,母親還在敘述離開前葡萄樹的軼事,房子已賣出,鄰居喜愛那架葡萄樹,很想得到。母親說,房子都已賣給人家,怎么能把葡萄樹送人!
坐在車上,那座早已不屬于我和父母的院落漸漸遠去,眼前路旁是一片秋季里黃白相間的、齊腰高的雜草,在風中、在夕陽下搖曳,拂面而來的秋風再次將我與這里隔遠。前方樹蔭里還有我兒時更早更多的記憶,幾年前我曾專程去尋覓。1972年父親工作調來,最早的一處土房,早已成為平地,那時的記憶卻清晰如昨。接著的,也是一處土房,不過,已經有所改善,為兩居,煤油燈下的學習和父母披著星星給上學的我做早飯成為不能磨滅的歷史。那時上學要經過一片二三里地的曠野,經常會覺得害怕,陪伴我的常常是那輪皎潔如銀盤的月亮,默默卻照耀著夜行鄉間曠野上童稚膽怯的我。
最幸福的事情是,每每在牙疼或者關節炎疼發作,就毫不猶豫地請假,而家中那方土炕是最好休息與玩耍的所在。母親在灶臺上忙碌著,而鍋灶上熱氣的蒸騰會使我的“戰斗”游戲更加熱鬧和投入。此后搬入磚瓦房,條件進一步改善,但我也長大了,從那一處磚房離開家鄉,遠赴東北上大學。門前是一處高坡,記得手握大學錄取通知書,似乎并不很快樂,母親的住院,家鄉的離別,也許還有少年的煩惱,統統涌上心來。幾年前來看這處磚房,已經幾易其主,格局大變,屋內暗暗的,也是臟亂不堪的,與母親的講究干凈,不諦天壤。也使我千里迢迢之心忽然暗淡起來。
故鄉應該是一個空間和時間概念,也是一個情感濃濃的世界。故鄉對于游子具有永恒的戀和愛。古人那么多感人的鄉愁詩篇,與其說是才藝,毋寧說是基于感情熾烈更準確,是基于感情的真摯表達。而且,古人之作,多鄉思鄉戀。如宋代李覯之《鄉思》:“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云遮?!彼寄钪?,愈覺其迢遞遠遠,天涯般阻隔,因不及而生“恨”,所謂“恨”依然是一種對家鄉極度思念不得的心情。游子回鄉,多為他人眼中之歸子描寫,如唐代杜牧《歸家》:“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 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 ”最為人所道的是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二首》之“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游子回鄉,游子應該是主體,一切景情應該是游子眼中的,但“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將自己完全置于“客”位,被兒童所“笑問”。在這些兒童天真的笑問中,對于回鄉的游子來說,其感受其內心其思想確實難于表達,畢竟“少小離家老大回”,不是幾句甚至也不是用詩歌所能夠表達的。兒童不識而“笑問”,游子呢?這不僅是詩歌藝術,更是感情藝術、人生藝術,給后人以永遠的想象和無盡的自解。
思鄉是藝術永恒的母題,是藝術創作不竭的源泉,更重要的它是人類心中與生俱來、宗教般永存的原鄉情結情愫,古往今來有關故鄉的題材作品汗牛充棟,但似乎很少有人描寫游子回鄉后的所見所想,對家鄉的觀感,游子的思念永遠定格在離開前的那個時刻、那個情境和氛圍中。對于家鄉的變化,游子們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呢,是沉溺歷史時空而難以忘返,還是面對變化不能適應呢?
回鄉目睹所想也還有其他方面,也許古人的詩文中并未多流露和表現,但故鄉對今人其認識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這就是現代生活方式和節奏,現代社會變遷和發展,傳統的故鄉含義已不復如同古人那般。現代人更為社會化,不復是原來傳統自給自足的農業時代。在我眼里,認同的是鄂托克旗的木肯淖,而我也不是這里的原住民。父親年輕時是軍人,母親在察右前旗南營子村,我出生在那里,迄今還意外地保留下了我出生時的居所,那么矮小簡易的土坯房,居然還矗立著,只是用途已非人居。倒是父親轉業后到了位于巴盟的狼山農場,其時正值文革,那種轟轟烈烈場面刺激還有點滴印象。也記得一次與幾個很小的伙伴去場部看電影,結果烏有?;丶衣飞弦呀浭且雇?,皓月高懸,迄今想想不能理解為什么那時對那輪皓月印象那么清晰。我們居然不害怕,倒是我們的腳步驚動了橋下安歇的驢子,驢子的奔跑也有點驚嚇著我們。好在姥爺迎面尋來,得以安然回家。
大約是1969年,我們又坐著馬車搬到屬于伊盟(今為鄂爾多斯市)的柴登勞改農場,那時記憶更多,開始上學,也有許多兒時的快樂和爛漫。而1972年再次隨著父親調動工作,木肯淖是我少年棲息最久、最終離開父母弟妹們之地,上大學,讀研究生,南京工作,北京讀博士,最終定居北京有26年之久。
人們常常說物是人非,物有其不變性?,F在看來,這種顛撲不破都在改變。20世紀80年代以來這種現代化、城鎮化進程,忽如一夜春風來,不僅大都市都變成一個個建筑工地,包括窮鄉僻壤也日新月異,故鄉的變化和我家在木肯淖的三遷亦已能夠說明這些。這種物非,使得歸鄉的熟悉感一次減弱一次,那種渴望回鄉后的喜悅也次第削減,而另一種陌生感漸漸浮現,我所熟悉的景象已經在我的家鄉不復原狀存在,若想找到曾經的某處,需要一點點去考索、仔細辨認。人非,人是隨時間變化的,但家鄉人的變化,不是時間犁痕在額頭的刻印,而是人去屋空,讓人產生一種歷史的浩嘆。木肯淖地處沙漠之邊緣,風沙侵襲嚴重,自然環境有其不佳處,也有其不太受人工改造雕琢處。除了部分村民為移民到黃河邊緣適宜農耕或旗府所在地烏蘭鎮外,大多數都屬于“人往高處走”之調動、搬遷,老人則多隨子女而它居。行政化的最大變化是木肯淖原為鄉政府所在地,近年與沙井、早稍兩鄉合并建鎮,鎮政府所在地為沙井,而鎮名保留木肯淖,因為木肯淖曾經有光榮的革命歷史,以前光是1938年的老共產黨員就有多位,迄今那里還建有光榮歷史的展室。鄉政府它移,小學、初中學校也都撤并,驟然間人走屋空,人氣遽減,活躍的身影是為來往拉煤大卡車服務的各類行業人員,餐飲、住宿、汽修、加油等等,大家為錢奔波著,錢改變著人們的生活和地位,也改變著城市和鄉村。但,家鄉已無親人,也無故人,那些忙碌的身影也不是我所熟悉的。記得從舊居出來,恰遇一附近路過之人,迎上前去借問舊居現在主人為誰,對方不僅不知,而且面無任何表情。這與家鄉數十年前遇到外鄉或問路人的極其熱情和耐心有天壤之別,歷史啊風云際會!
上車走出不遠,右前方一片面積很大的竹棘地,高達人身,可以看出夏天長勢不錯。此刻,在夕陽的照耀下,泛白的枝葉隨風擺動,瑟瑟有聲,一種蒼涼和凄清籠罩開來,裹卷了我,物我交融,與天上的白云,還有碧藍的天空,還有金黃的陽光,形成一個完整的世界,美麗、自然、金黃而凄冷、蒼涼!
如同鄉村在消逝,整個城鄉都是一個快速求GDP的工地,人員的流動如同飛奔的馬達,那種百年不動、百年不變的家鄉已經逐漸成為歷史記憶,我們在享受現代化生活和科技成果同時,也在經歷著史無前例的失去,這種失去無可挽回,這種失去也在動搖我們千年的認識與信仰,驟然而不是以往潛移默化地改變、改變著我們心理深層的積淀。
故鄉,能夠存留多久,哪里又是我的故鄉,故鄉究竟是什么?
我醒悟而又迷茫!
作者簡介:劉禎,出生于內蒙古,文學博士,現為中國文化網絡傳播研究會副會長,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梅蘭芳紀念館書記、副館長。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子曰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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