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65歲我對當代農史的一點補充
我最近一段時間出來很少。有幾個原因吧。我也就不多解釋了。前沿(的研究)不敢當。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又是長期堅持調查才能有說話權利的這么一種風格。最近沒調查呢,就跟大家說說,當代農史這么一個前沿問題。蔡昉院長上來的時候說到,中國農民學者做三農問題研究,他提到了九四年前后,在農業政策領域中,因萊斯特·布朗(Lester Brown)提出《誰來養活中國》而形成的一些偏差。當然他作為領導干部沒有講得那么直白。他說我們重視了一方面問題。而對另外一方面,問題重視不夠,是這么一個意思。那其實那是有明顯的偏差。那我想從這個話題開始,正好引出來我要想大家報告的一個當代農史的前沿問題。三農問題是怎樣提出的。萊斯特·布朗問題的提法,確實在中國農村政策界,當時已經是農業政策界。這個變化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變化。
以前,大家都知道,中央一號文件曾經在八十年代發揮過作用。那時候講的叫做農村政策。農業領域中政策也不是沒有。但那不是在中央層次上討論的問題。因為每年農業部會開一個廳局長會,對農業生產作出部署,那叫農業政策。那中央早在推行一號文件以后,很快,大概有個三五年左右的時間,會發現農村改革的突破口,很大程度上對原有的利益結構,作出了重大的調整,引起了原有的利益結構的反彈。在八十年代后期的時候,我們當時在中央農村研究室工作的同志,就已經被政策領域中其他部門,直接批成叫:“你們就是農民黨!”那意思呢我們代表農民利益說話,所反映的政策,對其他部門來說呢,恐怕沖擊和影響都比較大。這個期間有很多談判。但是到了1989年,隨著中央農研室撤銷,當然這個談判力量就沒了。從此,從九十年代開始就改為叫農業政策。但是在改革過程當中在中央層面也有一些爭論。今天在這就不介紹了。只是說這個改之后,把比較重要的農民權益問題,相對而言就放下了,把農村可持續發展問題農村的可持續發展問題,把農村的治理問題,也放下了。
我們要突出強調的,就是趕上了萊斯特·布朗(Lester Brown)《誰來養活中國》,于是乎就把相對比較復雜的農業問題進一步簡單化為“糧食問題”。當時主管經濟負責人,在這些問題上是有明確指示的。具體說法我也不重復了。因此萊斯特·布朗問題引起農業政策重要調整的時候、這個調整關口,我當時是農業部的,發表了一篇文章叫《糧食是問題,但不是糧食的問題》。我們組織了一系列的針砭、調查,證明農業政策中的相當多的問題,是宏觀政策造成的。財政、稅收、金融、外貿,對當時的農村發展,對農民負擔加重,都有不可忽視的作用。那個時候中國是有糧食問題,但不要把焦點集中在糧食問題。正如剛才蔡昉副院長講的這個道理,正因為我們對萊斯特·布朗問題有過多的強調,而使得其他問題相對忽視了。而就在這個階段上,恰恰又是因為九四年的分稅制改革。原來中央財政占比只有二十幾,不到三十。地方財政占比73%。一個分稅制改革之后,將財政和地方財政,一半一半。地方丟了23%。上哪去找呢?農村。在1994年分稅制改革之后,農村負擔空前加重。加重到什么程度呢?大家都知道一般的來說,我們過去好歹相對穩定的是,什一稅。九十年代中期,九四年以后農民負擔嚴重到什么程度呢?不是我說的,后來當了國家稅務局局長的許善達,他當年是稅務局的政策研究室主任。他做調查,農民負擔,統算賬36%。大大超過歷史上農村穩定的什一稅。于是農村嚴重不穩。大量的群體性事件。這時候還講農業問題。恐怕就不是一般的視而不見了。從這開始說糧食是問題,但不是糧食問題,是宏觀部門的問題;接著開始講農業是問題,但也不是農業的問題,涉及多個國民經濟部門如何協調的問題;接著就開始強調中國如果真要搞好農業政策首先應該是三農問題。三農問題以農民權利為主,因為這個時候農民負擔非常重。
當然也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確實引起了一些不同意見。農口到現在為止,還有一些說法,這些說法我也有一些耳聞。沒有任何人當面跟我說。我提出所謂三農問題,在九十年代中期,而使得我們單位里邊,個別農口的一些老同志,對這些提法呢,不能理解,說了一些話。這些話到現在為止還存在。我就不解釋了。因為這些討論,當時我的領導對我有很大的批評。批評就批評了。最后中央主管領導,認為我們這些提法,當時主要是我的提法,是屬于不能和中央保持一致。所以我犯錯誤犯得比較早。因此呢,后來又當了領導人,但是當時還不是主要領導的那位同志,直接出面處理我的問題。我就離職了。正好就是我在這個階段上,認識到我要出問題,于是就到中國農業大學于家寶教授門下去讀了一個在職學位。我就想呢,我恐怕得轉型了。我在政策領域中因為有比較嚴重的問題,得轉出來呢,做學術研究。那正好不讓我干了,我就有幾年時間。
(不過)三農問題是這樣就提出來了?不對,肯定提不出來。在我們微信群里,唐院長說,這不是我們幾個搞農研的人能決定的。不錯。我們只是提出問題。真正能讓它變成國家戰略的,絕對不是幾個人能解決的問題。所以在這里我為什么說要為農史補充一點資料。就是盡管我們提出來,也為此承擔一些責任,但是它并不因此就為中央接受。什么情況下被接受?當然第一,要我說呢,“農民用腳投票”。如果早期,我們提出農村改革的時候,給中央的報告,再這樣下去農民起來打扁擔的日子為期不遠了。那就是說,湖南農民運動這種事情要發生的。那當然,這對當時的決策來說也是借口。具體的我們也不講了。那這個時候,是農民真的起來打扁擔。九十年代中后期,摁下葫蘆起來瓢,到處發生農村群體性治安事件。規模之大,烈度之強,前所未有。因此農民用腳投票,是最基礎的。不是幾個知識分子,反映點意見,政策就可以調整的。
那第二個因素,也很重要。也不是我,是汪道涵老先生。各位,汪道涵老先生去世之后,我寫過一篇文章,講,汪老不僅臺海兩岸關系上做了貢獻,而且在黨的建設,特別是三農問題上,有重要貢獻。大家很少能理解。是因為老先生當年看我的東西,把我找去上海跟他談。一來二去,談成了忘年交,最后呢認為革命黨向執政黨轉型,必須重視三農問題,所以是老先生,汪道涵老先生,直接向江澤民建議,要求中央召開三農問題委員會,并且是汪老直接推薦我,不經過任何單位的部門體系,直接由中央,由江辦點名,讓我向江澤民匯報,三農問題是怎么回事兒。
2001年12月25日,圣誕節,中央開了兩天三農問題座談會。我是那個座談會上最small potato的人,沒有任何位置可言。我心里想:“這是一錘子買賣。這輩子面圣只有一回”。所以我就 謝謝你們的掌聲,鼓勵我犯錯誤。好在我65了,我們這插隊的一代,鐘老師和我屬于插隊的一代。我們這一代最大的特點:責任感強。到六十五該說的話,今天的話到六十五都說的。70歲之后,可能還有另外的話要說。因為有這樣一次座談會,也因為有汪老的推薦,所以我所匯報的最直白的那些話,被江澤民要求說慢一點,他要一句句記。最后把所有的材料留下,提交中央政治局討論。他認為這是重大的問題,要中央政治局討論作為國家的戰略。之后又安排他的助手,找了我兩次。把我們的材料材料報上去,當然報上去之后,再到我的手里的時候,上面已經寫了“絕密”。所以,我就不敢再說我們報的什么材料。后來的很多說法是我們當年報的材料里頭提到的。
三農問題就這樣,2001年正式列入政治局討論;2002年作為全黨工作的重中之重。2003年作為全國工作的重中之重,提出來的。以前我還在職的時候,不好這么講。現在我退了,可以把歷史事實告訴大家。它就這么來的,因此不是哪個人。我可以負責任地說,跟個人無關。如果不是農民腳投票,如果不是有黨內老同志對嚴重問題的敏感性,就不會有中國自外于全球化的提法。什么叫三農問題?說不清楚,怎么解釋,怎么翻譯成英文?我跟很多人都研究,怎么三農問題讓外國人理解。只能直譯成“sannongwenti“?我們很多英文好的人討論,大家還提出來怎么翻譯。后來翻譯半天,大家討論出來一個說法叫“Three dimensional agri-issues”,三維的,農業問題。當然也不是好翻譯。但是總之拿三農問題跟老外交流,是非常難的,因此它變成了一個中國特色。這是今天我想匯報的第一個問題:當代農史的資料的補充。
(這是8月21日溫鐵軍教授在2016“中國農歷經濟管理學術年會”作學術前沿環節的發言。此為錄音文字稿,未經本人審閱,僅供個人學習參考。)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我是小農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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