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距離這里最近的與會者,家里離這里就幾百米。如果不是一個小山頭擋住視線,你們可以直接看到我家的屋頂。大家有興趣的話,閑時可以散步到那里,到我那里喝茶。
那個房子是1998年建的,當時國務院還沒有下文件,禁止城市居民到鄉下買宅基地。蓋房的時候我并不在場,只是委托一個朋友打理,我說就蓋成磚墻、柴瓦、木門木窗的那種,盡量低調,同農民打成一片。后來才發現農民根本不愿意同我打成一片,他們的房子全都是瓷磚、鋁合金,甚至來幾個落地窗和羅馬柱,洋別墅的式樣。這樣,我那個房子就變成一個老土的房子。
我剛入住的時候,農民也不大理解。那時正是進城的高潮,大部分有點錢的人都會搬到城里去,至少到長樂鎮——你們上午看過的地方,然后是縣城、省城、北上廣一類地方。所以他們覺得你來到這里,要么是腦子進了水,要么就是犯事了,來這里躲債、躲案子……有各種各樣的猜測。后來他們知道我是一個作家,但也不大知道作家是干嘛的。比較有見識的人,以為作家是記者,或者是秀才,會寫對聯、寫祭文的那種。但我這樣說,并不是說他們與文學毫無關系。事實上,寫對聯就是鄉村最大的文學運動,遣詞造句是很講究的,經常要被人挑剔來挑剔去的。我寫的《馬橋詞典》《山南水北》,他們后來也偷偷地看,而且猜里面的誰是誰,要“對號入座”。我在書里寫到一個神醫,一個江湖郎中,其實名字也換了,地名也換了,但那個人物原型一看就知道我寫的是他。他被我寫成“神醫”,其實有幾分得意,但不滿意我把神醫寫成了個“塌鼻子”。“我不是一個塌鼻子啊,我的鼻子長得很好啊。”直到他去世之前,他一直想找到我把這個鼻子的事說清楚。
這里原來建制上是一個鄉,去年合鄉并鎮,同另一個鄉并成了一個鎮,叫三江鎮,有人口將近三萬。很多人以為鄉村和城市完全是兩個世界,其實不是,至少不盡然。據我觀察,城市有的問題,鄉村差不多都有;城市里有的話題,鄉村里差不多也都有。曾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農,有一次酒過三巡突然問我:韓先生,我要問你個問題,這個問題我問了好多老師,好多科級和處級干部,他們都答不上來;我看了幾十部電視連續劇,也沒找到答案。我不知道他要問什么,有點緊張,說你問吧問吧,我盡可能試一下。他的問題是:什么是愛情?什么是友情?愛情和友情的區別在哪兒?這個可真是把我難住了。我說這是一個瓊瑤式的問題啊,你問錯對象啦。我又說,除了愛情和友情,其實還有交情、親情、色情……他說,色情我知道,那是吃快餐盒飯,止一下餓,我不談論那個,那個太低級了。你們看看,一個鄉下七十多歲的老頭,同我們那些城市里的所謂小鮮肉、小清新呵,糾結的事好像也相差不遠吧?
這個地方是汨羅的一個山區。就在我們開會的這個地方的下邊,現在被水淹掉的一個地方,叫楓樹坪,當年中共湘北特委的所在地,印發過《巴黎公社紀念宣傳大綱》的,與巴黎有關系的。為此,光這個鄉就出了一百多個烈士。在你們今天上午經過的前面那一個山口,叫梅沖,1944年王震、王首道領導的八路軍南下支隊在那里設過司令部。他們當時想在國民黨的區域挖出一塊紅色根據地,打出一片天下,后來計劃失敗,又中原突圍,回到陜北。我以前對這里也不熟,是當知青的時候來過這里的。那時要買樹、買竹子、買木炭,雖然是給集體買,但沒有計劃指標,所以也同做賊差不多,要挑著百來斤的東西躲過各種路卡,晚上翻山越嶺,趕在天亮前走到長樂鎮,喝一碗五分錢的甜酒,再一口氣挑到我落戶的那個天井公社。整個來回行程是一百多里路。那時還沒有這個水庫。八景峒、向家峒、藍家峒三個大水庫,都是“文革”中、后期才建立起來的。
我2000年重新來到這里,階段性地居住,帶來一輛捷達車,算是這個鄉第一輛私家車。好多人來圍觀,這個說他下個月要嫁女,那個說他明天要開會,都想借車用一下。他們被拒絕之后,不免有些沮喪。我就說,放心吧,二十年之內,你們都有希望開上車。那時我說二十年,還覺得是一個很大膽的預言。其實也就是十年左右,這里的私家車已普及到百分之五十的家庭。有一次他們開黨員大會,小客車、小貨車停滿了學校半個運動場,嚇了我一跳——這不活脫脫就是美國景象嗎?農村以前最揪心的事是吃不飽,現在呢,一家家開始愁這個“富貴病”,糖尿病、腦血栓、脂肪肝、血脂高什么的。我經常批評他們,說以前你們天天勞動出汗,現在卻成天關起門來吹空調、打麻將,這個身體怎么受得了?你們以前幾個月才吃一次肉,現在天天吃肉,頓頓吃肉,也是轉彎太急了,這個身體怎么受得了?
很明顯,中國鄉村的經濟建設已有了巨大的成就,但這并不是說沒有問題,沒有嚴重的問題。下面我就要回到今天交流的主題:怎樣看待這些問題?如果給中國鄉村來一個定位,那需要哪些必要的參照坐標?
歷史的坐標
現在我們有些到城里讀過大學的年輕知識分子,不容易再回到故土,不大能接受家鄉,倒不是說那里貧窮、落后、土氣、青山綠水不再——這些他們大多還可以忍受;他們常常最覺得受不了的,是道德的崩壞,是世道人心和公序良俗的根基動搖。所謂笑貧不笑娼、笑貧不笑貪、笑貧不笑刁,這種情況在有些地方確實是一種刺心的存在。赤裸裸的金錢關系,連親人之間也寡恩薄義,那些年輕人即便一心熱愛家鄉,怎么愛得起來?美好的鄉情和鄉愁在哪里?
道德與文化確實是中國現實的一個短板,是鄉村建設的重要短板之一。對這個問題光是放一放道德嘴炮,并不解決問題,需要一些冷靜的觀察。有一次打雷——我在城市住過多年之后,已幾乎沒有關于雷擊的概念了,結果一個雷打下來,家里五件電器全被燒壞,搞得我狼狽不堪。但鄉下人以前經常與雷電打交道,甚至很多道德觀念也是靠這一類不可知、不可控的神秘力量來維系。所謂“天人感應”“因果報應”“天打五雷轟”……就是相關的說法。鄰居告訴我,以前見天色不對,要打雷了,很多人就會及時關心父母:老娘,你是不是要一件新棉襖呵?我這馬上就去做。老爹,你是不是想吃肉呵?我這馬上就去買。這些話一定要靠近門窗大聲說出來,讓老天爺聽見。為什么呢?因為老天聽見了,在很多人看來,雷電就不會殃及其身了。
問題是,隨著科學技術發展,但是現在我們裝上避雷針了,雷公電母不起作用了,我們的老爸還能不能吃上肉,我們的老媽還能不能穿上新棉襖?當我們的醫療手段越來越發達,大幅度降低傷病的危害;當我們的救災手段越來越發達,大幅度減少洪水、干旱、山火、蝗蟲的危害,總之,不可知、不可控的神秘力量一步步減少,那么靠“老天”管理世道人心的機制還靈不靈?替代性的機制又如何建立?
除了“老天”,以前管理道德的另一個重要工具就是先人。在西方,人們常說“以上帝的名義”,但中國人愛說的另一句話是,“對得起先人”。先人,或說祖宗,就是一個中國化的上帝。祖宗意味著名譽和尊嚴,是一種無所不在的公共監視和家族壓力,多少能約束人的一些行為,但現在呢,這樣的作用恐怕也大不如從前。將近三分之二甚至四分之三的鄉村青壯年正在進入城市,成為流動、混居、相互陌生甚至處于匿名狀態的農民工。祠堂基本上消失;祖墳也不再出現在房前屋后;周圍沒有族人們的身影;甚至連鄰居也極不穩定,三天兩頭得重新辨認;碰到清明節、亡人節(七月半)、重陽節,在城市里也沒法上香燒紙,沒法建立和加固一種與先人儀式性的對話關系。如此等等,不過是因為環境的變化,因為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變化,祖宗這個制衡角色正在弱化、淡化、虛化。這也是我們需要有所準備的一個歷史過程。
當然,對于道德管理來說,歷史性變化也不全是負面的。以前的鄉村人情有很強的經濟功能,“人情是把鋸,你一來我一去”,隱含著一種先存后取的互助機制和期權關系。如果我們仔細了解一些貪官的案情,也許能發現有些當事人無奈的隱情。比方他們來自鄉村,以前家里窮,考上了大學沒學費,怎么辦?于是就把親戚、族人們請來吃一頓飯,意在收禮金,拉贊助,相當于融資和參股,借助家族或村社的合力來對付高昂學費。那么問題來了,當他學成就業、升官晉級以后怎么辦?他欠下那么多債,看起來軟,實際上很硬,能不償還嗎?他一個科長,一個副局長,工資就那么幾個錢,若不利用權力介紹個工程、安插兩個人頭、揩一點國家的油水,又拿什么來回報?有一個村的書記曾對我說:教育真是特別重要呵,一個地方關鍵是要出人才呵。你想想,將來讀大學的多了,我們在財政局有人,在交通局、農業局、水利局也都有人,我們就能多吃點社會主義;就算他們全部成了貪官,不要緊呵,肥水不流外人田,這些人總要回家蓋點房子,修點路吧。
你們不要笑,這個書記是真心誠意這么說的,很多人的邏輯就是這樣簡潔和務實。他覺得一個人讀書做官,不撈點錢怎么回報家族和家鄉?由此可知,經濟不僅僅是經濟,也是道德和文化的關聯條件。所謂“人窮志短”——相反,一個人脫貧了,小康了,他的人格就可能更獨立一些,更陽光一些,至少不必因一筆學費而背上沉重債務,受制于某種人情關系網的枷鎖。這就如同工業化能帶來婦女解放——沒有工業化,女強人再多也困難重重;有了工業化,婦女們想不解放都不行,誰都攔不住。這里面都有一個歷史變化的水到渠成。
那么,為了補上道德與文化這塊短板,與其著急和開罵,就不如順勢而為,因勢利導,注意各種新的資源、新的方式、新的機會,以便于拿出有效的治理舉措。
世界的坐標
如果說歷史的坐標是縱坐標,那么世界的坐標就是橫坐標,需要我們做一些橫向的跨地域比較,以便我們對問題的把握更準確,更有分寸,更切合實際,更少一些憤青式的輕率。
中國的人情傳統源于漫長的農耕定居歷史,與歐洲人的游牧史迥然有別,這個老話題我們就不說了。這里說一說土地政策的問題。我在印度、墨西哥看到過巨大的貧民窟,所謂世界上三大貧民窟奇觀,只差一個巴西的沒看了。你們可能看過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滿世界的乞丐和流浪漢,就是那種景象,像一望無際的海洋,五光十色的“垃圾”海洋,把城市里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誰看了誰都會覺得恐怖和窒息,覺得轟的一聲天塌了。稍懂得一點經濟學的人肯定知道,這些國家的農村政策肯定出了大問題,土地政策一定是失敗的。簡而言之,因為土地私有化,因為土地兼并嚴重,大量失地的農民無路可走,從四面八方涌向城市,而虛弱的城市和工業又吸納不了他們,于是只能把他們排拒在城外,成了里三層外三層包圍這些孤島型城市的海洋。只有在這里,人們才可能理解中國土地革命的意義,理解土改的意義,還有土地家庭承包制的意義。說實話,以前我覺得家庭承包責任制并不是一個最有效率的制度——農民就這一點點田土,人均幾分地,頂多一、兩畝地,雞零狗碎的,怎么形成規模效益?怎么走向“大農業”?生產、銷售、技術創新的高成本怎么降下來?……我也曾差一點贊成土地私有化,差一點相信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能自動解決失地農民的謀生問題。但我看到國外的貧民窟以后,發現問題遠不是那么簡單。
不少經濟學家說,如果容許土地自由買賣,農民立刻可以通過賣地獲得可觀的原始資本,就可以自主創業,進城做生意等等,促進現代化和城市化。但我在海南工作多年,親眼看到不少郊區農民發了土地財,賣地以后腰纏萬貫,手上戴幾個金戒指,兜里一掏都是美元或日元,但一兩年過去,兩三年過去,他們的錢很快就揮霍一空,無非是賭博、嫖娼、吸毒、養二奶,三下五除二就被打回原形,重新成了需要社會救助的窮光蛋。由此可見,所謂人們都是“理性人”的啟蒙主義假設,以為人人都是天然的理財能手、都能“利益最大化”的假設,大半是書生的想當然,具有極大風險。只有從實際出發,我們才可能知道,為什么家庭承包責任制盡管不是一個最好的制度,卻是社會巨大的穩定器,是給一大半老百姓社會保障托底。其微觀經濟效益如果不是最優,但至少有宏觀的社會效益最優——至少讓中國不至于成為全球第四個貧民窟大國。為廣大農民工留一條謀生的后路,這種安排也為工業經濟應對波動周期,提供了充裕的回旋余地和抗壓能力,形成另類工業化道路的“中國特色”。西方媒體把中國的“農民工”普遍譯成migrant labour(移民工),完全漏掉了亦“工”亦“農”的義涵,在這方面的理解上一直不得要領。
事實上,日本、韓國、臺灣地區等東亞社會,也都是警惕土地兼并風險的。大體上說,東亞國家和地區的鄉村建設、農業發展相對成功,日本、韓國、臺灣地區的有關經驗值得借鑒,比歐美經驗更重要。歐美基本上都城市化了,因為他們碰上歷史機遇,搶上了工業化的早班車,已把遼闊的發展中國家當成他們的“農村”,自己當好“城里人”就行了。即算他們還有一點農業的問題,但基本上沒有農村和農民的問題,只有farmer(農場工),沒有peasant(農民);只有farmer這種現代身份,沒有peasant這種前現代身份;不像我們這里是農業、農村、農民三位一體,“三農”總是捆起來說的,現代/前現代的雙重挑戰是需要一并應對的。歐洲多是“雨熱不同季”,土地好,氣候不好,即氣候不大宜農,因此歷史上從未有過東亞這樣深厚的農耕傳統。這樣,他們的經驗離我們太遠,參考價值不大,更不可作為發展范本。有人想讓中國重復歐洲歷史,比如也把農村人口比例降到百分之五以下,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們這樣說的根據是什么。我們從未重復過他們的中世紀、殖民時代,為什么就一定要重復他們那種“都市化”?
農民工春節返鄉潮。
東亞當然也有內部的差異性。比如,我曾注意到臺灣的村莊大多人氣旺,晚上萬家燈火,寺廟香燭熏騰,“空心村”的現象少見。后來才知道,臺灣就那么大的地方,村里人白天進城打工,晚上坐一個捷運或大巴,騎一輛摩托,也是可以回村和回家的。這使他們宗族、村社、部落的格局都相對完整和穩固,一時半刻沒法被掏空。相比較而言,內地幅員太遼闊了,廣西的農民工去北京,貴州的農民工跑杭州,一去就是數千里,晚上怎么回村?“白天進城晚上回村”的生活模式怎么可能?就因為這一點,這一個地理幅員條件的制約,現在內地的鄉村治理、鄉村建設、鄉村文化、鄉村留守兒童和老人等問題,都多出了一個人力資源的困局。有時要找個能干正派的年輕人當村長,配強幾個業余的組長,還真不那么容易。連劃個龍船,跳個廣場舞,都可能人力短缺。那么,內地與臺灣這一差異,是否會影響到今后兩岸文化承傳和建設的差異,會怎樣影響各自教育、民俗、公益、經濟、政治、城鎮化進程?
凡此種種,恐怕都是有意思的課題。
發現故鄉和鄉土書寫是一個很重要的會議主題。今天我就此談了一點零散的體會,算是起個頭。謝謝大家。
(本文為2017年8月17日,在湖南汨羅八景村的一個演講,已經作者本人修訂。初稿整理者:崔國輝)
作者簡介:韓少功,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馬橋詞典》《山南水北》《日夜書》等多部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天涯》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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