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草木不成村莊

　　我是在草木里長大的，我從來不懷疑草木的忠誠，它們不會讓一個外來者輕易地窺探，習(xí)慣了用自己的枝枝葉葉，守護著村莊的私密。

　　進入城市以后，我經(jīng)常會在無眠的夜里找尋最初的記憶，希望以此來安慰不斷入侵我內(nèi)心的懷想，但在一番搜腸刮肚之后，發(fā)覺我小時候的事情早已忘得一干二凈。我只記得端午節(jié)時插在大門邊的蘄艾，菖蒲，還有纏繞的葛藤，它們看著我進進出出，有時候像惡作劇一樣，借助穿堂風(fēng)把泥土的氣息塞進我的呼吸，令我猝不及防。有些事情，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信，縱使生活困窘，我的童年也應(yīng)該有意想不到的斑斕，幾種平常的草木，怎么就這樣輕松地收買了我那一段記憶？

　　草木毫不費力地占領(lǐng)了我記憶的一端，但并不見得我那時如何喜歡草木。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村莊的草木是一種不必要的存在。我厭倦它們，它們長在路邊，打濕早行人的褲腳，把枝丫伸向屋頂，吞噬陽光，堵塞瓦楞的溝壑，讓雨水漏進屋來，潛入稻田和菜地，挖空心思搶莊稼的風(fēng)頭。我拿著刀去砍它們，背著鋤頭去鏟，用手使勁拔，連根拔掉，我大概還想過，要是能像趕牛羊一樣，把村莊里的草木趕得一根不剩，只留下純粹的莊稼，一條條光溜溜的泥巴路，天與地之間坦蕩如砥，這樣，村莊里的人便能省略大把的汗水。

　　就在我開始構(gòu)思這個宏大理想的時候，我的喉嚨突然痛了起來，沒有任何征兆，痛得連喝水都要小心翼翼。祖父見了說，沒事，是上火了。他從山上挖來一種樹根熬成水端到我面前，笑著說趕緊喝了吧，喝了就好了。當(dāng)時我并不相信這種土辦法能瓦解我的疼痛，我切一段稻草當(dāng)吸管，一點點吸進去，苦，澀，酸，好像所有人類難以接受的味道都集中在這水里，弄得我頭暈?zāi)垦＃皇菦]想到幾天后，竟奇跡般地好了。

　　從那時起，我感到了草木的神秘，我覺得它們的身上蘊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我開始審視周圍的草木，村莊里到底有多少草木呢？到處都是，從一座山頭撲向另一座山頭，沒有人數(shù)得清，連年紀最大的老人也弄不清。我想它們大約是被風(fēng)吹來的，一陣大風(fēng)，從山那邊吹過來，它們落戶以后，忙著開疆拓土，攻占所有的空隙，連一條石頭縫都不放過。它們帶著露水，披著煙靄，把村莊攬在懷里。村莊累了，困了，就躺在它們的懷抱之中，草木歌唱，歌聲把村莊帶進沉沉的夢鄉(xiāng)。

　　祖父有一雙巧手，他會用稻草和梧桐樹皮打草鞋，半天的工夫打一雙，穿上去軟綿綿的。他還會用山棕織蓑衣，用箬葉織斗笠。我看過他織蓑衣，用一個五齒耙撕扯棕片，一點點地扯，扯出的絲像女人長長的頭發(fā)，他弄一點水把手掌打濕，將絲搓成一根根細細的繩子，然后在屋坪里打開一床曬墊，把棕片鋪好，操起鋼針飛針走線，他半蹲著，身子往一側(cè)傾，右手不停地來回，鋼針和繩子隨著他的手穿過來繞過去，像一個老漁夫在織網(wǎng)一樣。偶爾他也會站起來拿著他那根長煙桿抽煙，在煙霧里打量自己的作品，似乎在想哪里要擋風(fēng)，哪里要遮雨。陽光把祖父的影子壓彎，他再一次穿針引線，好像要把陽光也一起織進去，用儲存的陽光來驅(qū)趕風(fēng)雨。外出干農(nóng)活，穿戴祖父織的蓑衣斗笠，我成了江南的“蓑笠翁”，風(fēng)雨不止一次拖拽著寒冷，疲憊，在天空之下洶涌而來，試圖淹沒一切，而每一次，我都憑著草木構(gòu)筑的溫暖，從容地穿過了層層疊疊的糾纏。

　　母親會在一家人閑著的時候，突然從屋角搬出一壇浸熟的野柿子，或者一大把板栗，煮熟的苦珠，一袋子酸棗糕。餐桌上也經(jīng)常變換花樣，一碗香噴噴的蘑菇，橡子豆腐，一盆子艾葉粑粑。日子困頓，母親以一個母親的力量為一家人驅(qū)逐著貧窮的陰影。霜降時節(jié)，父親照舊從對面的山上挑回來一筐筐木炭，木炭烏黑，每一根都閃著光澤，還保留著樹干的雛形，一根根木炭在寒冬里復(fù)活，變成亮堂堂的爐火，變成臘肉的香，最終以一種笑容的形式停留在我們的臉上。

　　草木賜予了我們一種不可復(fù)制的生活，成為我們獲取快樂的源頭，離開了草木，我們只能接受生活的種種非難，即使愿意傾我所有，也難以抵御接踵而來的黯淡和荒蕪。

　　時間固執(zhí)地改變著一切，草木長高，村莊變矮，我在草木之下勞作，歇息，枕著泥土仰望草木，我看到陽光從它們身上流過，鑲上一層綠油油的底色，我看到雨在上面冒出白煙，我看到不斷改變的色彩，如同一萬只蝴蝶的跌落，那是大地之上的一場蝴蝶雨。我再一次感到秩序的可愛，村莊屬于草木，草木也屬于村莊，我們把自己交給草木，在草木的深處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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