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仍然有不少社會“精英分子”認為,牧牛悠悠、炊煙裊裊、漁舟唱晚、天人合一的農業生產方式與農村生活模式才是人類與自然最美好的存在形態和最和諧的治理狀態。然而,這種充滿了中國鄉土社會狹隘價值觀念的濃郁鄉愁,并非為今天的改革開放突出重圍所提出的新生思路,而是反映了部分人遇到問題便想回頭的陳規陋習。實質上就是對工業化、城市化、市場化、全球化時代大潮所表達出來的一種情緒抵觸,也是為正在走向衰亡的傳統農業農村社會而譜寫的一曲悲傷挽歌。
為此,作者撰寫《莫讓浮云遮望眼——鄉愁思潮批判》系列文章,今日推出第二篇《鄉愁并非農村和諧與農民幸福的真實寫照》。
晉代的陶淵明可謂是開啟鄉愁思潮的大師,把鄉愁由個人情緒上升到了社會理想的層面。鄉愁是什么?鄉愁是一種主義。他在《桃花源》里的具體描繪是:滿目桑樹、竹林、濃蔭、流水,一派“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景致。人們致力于農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收取蠶絲,秋天收獲五谷。兒童縱情地唱歌,老人歡快地游玩。這里沒有苛捐雜稅,沒有戰亂頻仍,沒有沽名釣譽,沒有勾心斗角,男女老少,黃發垂髫,均在農業勞動與農村生活中“怡然自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非常和諧、平等、誠信、互助,同呼吸、共命運,一切都是那么單純,那么美好。
屈指算來,東晉離現在已經1700年了,但這個“桃源世界”不知身在何方?中國的歷史長河中壓根兒就沒有成過氣候,更沒在哪個行政區劃地依靠政府的支持做過任何有組織、有策略的模型試驗,其完全屬于一種典型的“烏托邦”的魔幻之想。然而,絕大多數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的知識分子至今仍然對這個“桃花源”百般思戀,無限神往。
不僅從美學的角度來審視古代中國人的山水田園生活模式,而且還刻意把鄉愁思潮或鄉愁理想神圣化、形象化的大師,還有元代畫家黃公望。他于1347年至1350年創作的紙本水墨畫——《富春山居圖》,竟然被后人評為中國十大名畫之第三。直到今天,仍然有人對其表現的鄉愁主義魂牽夢繞、心馳神往,堅持提出要把《富春山居圖》中的場景與意境,作為當前實現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目標。
但是,一定有人會問:鄉愁思潮所蘊含的傳統農業經濟與傳統農村社會,是不是真的像古代知識精英分子所描述那么美好?具體而言,農業是不是促進國民經濟發展的永久動力?要不要與時俱進地選擇其他更加高效的產業領域?農村是不是人與自然最和諧的地理空間?要不要積極探索生產生活更加科學的現實場景?最為重要的是,農民是不是中國古代社會各階層中最實惠的群體?要不要把農民對幸福美好生活的追求作為評判鄉愁價值的主要標準?
如果不把這些問題特別是農民在傳統鄉愁意識中的角色與地位搞清楚,弄明白,我們對鄉愁思潮的解析與評價就會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否則,一些專家學者此前所認定鄉愁的內涵與境界就是構建人類社會最理想最美好的存在形態之結論,肯定不能讓人們信服。
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真正把鄉愁情緒擁入胸中并且有能力表達鄉愁意念,最后也融匯于鄉愁思潮的人們,基本上不是那些終生在廣袤土地上跌打滾爬以養家糊口的農民大眾,而是以農村出身的知識分子和朝廷官員為主體的社會精英階層。一般來說,農民既少文化也無閑暇,更不屑于干這種酸巴拉嘰的事情。盡管歷朝歷代統治階級都推行“重農抑末”的政策,把農民地位提升到僅次于“士”的等級,但農民群眾始終處在農業經濟與農村社會的最底層。在他們的心目中,鄉愁就是吃飽了撐出來的一個無聊的話題。
眾所周知,能夠在農村從事農業生產活動并產生農業收益,光有勞動投入不行,還得要擁有土地資源和能夠支付其他經濟成本。所以,在農業生產力水平還很低的條件下,作為活勞動的農民固然很重要,但土地資源是最為重要的生產要素。沒有土地耕種,沒有種子、耕牛和其他勞動工具,就算你渾身是力氣也什么都干不成。
在長達2000多年的農業社會里,土地一直是最重要的生產要素,也是最現實的財富來源。實踐告訴人們,誰能夠擁有大量的土地資源,誰就是富豪或正在走向富豪的路上。
貪婪財富、實現利益最大化是人的本性。《漢書·食貨志》上就已經出現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土地兼并現象。此后歷朝歷代的皇室貴族、官員、士紳對到農村通過買賣土地以生財聚財的“游戲”無不保持著特別愛好與強烈沖動。他們依靠政治權力和經濟優勢,采取各種辦法去巧取豪奪自耕民手中的土地,甚至越府跨縣霸占了大片土地,最終成為農村土地資源的主人。
古代中國的農民群眾主要由自耕農、佃農兩部分組成。自耕農擁有自己的土地資源,雖然面積不大,但如果勤勞智慧再加上“老天爺”風調雨順的照顧,一般可保一家人的溫飽小平并略有剩余。但一旦遭遇天災與人禍,往往只能變賣土地去應急。于是,自耕農數量會規律性地不斷減少而淪為佃農隊伍。佃農則沒有或者很少有自己的土地,需要租種地主的土地來從事農業生產活動以養家糊口。
農村中大量占有土地資源的地主一般都是不種地的人,獲取財富的方式是把土地分散出租給周邊沒有土地的農民耕種,到秋收季節按土地面積或貨幣金額,再按先前約定好了的一定比例收取糧食或租金。所以,從經濟學角度講,地主收取一定的地租是其投資回報的正當路徑。
什么是“一定的地租”?應該是一定時期大家根據投入產出的價值率所約定俗成的比例。現實中肯定也有強行規定的豪強地主,但一般情況下應是由市場決定出來的比例數。
陳鋒與張建民是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從事明清財政史研究的教授。他們考察的結果是,在“老天爺”風調雨順的年景下,明朝末年的江南地區一畝地的收成大概是三石糧食左右。佃戶們不管在生產過程中投入了多少成本,每年仍必須向地主無償繳納地租,一般為33%~40%的比例,即每畝一石二三斗。可以看出,佃戶實質上就是依靠出賣勞動給地主種田,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干一年,所剩所余無幾,不僅難以維系來年的簡單再生產,甚至難以維系溫飽水平。此事在顧炎武的《日知錄》中也有明確的記載:
“佃人竭一歲之力,糞壅工作一畝之費,可一緡,而收成之日,所得不過數斗。至有今日完租,而明日乞貸者。”
自耕農雖然不用繳納地租,但必須向政府(即朝廷)繳納皇糧國稅。稅率各朝代不同,大約為二十稅一或十五稅一。看起來田賦不重,但地方官府為搜刮民財而巧立名目課以各種苛捐雜稅,負擔往往是朝廷田賦的幾倍。
此外,自耕農與佃農還要被強迫服兵役和徭役。對于農民來說,兵役和徭役是最沉重的負擔和最不情愿的義務。諸如秦始皇動輒征調全國數十百萬農民修長城、筑皇陵、建阿房宮等,讓農民十室九空、家破人亡。其實,歷朝歷代都有大規模征調民工自帶糧食和勞動工具從事國防、水利、交通、皇陵、宮殿建設的行為。
西漢文帝時的晁錯曾經在《論貴粟疏》中講: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
關于古代中國農民群眾生產上的苦難和生活上的悲慘,歷史上有很多寫實性文學作品流傳下來。最為著名且被現代中學語言課本收載的唐代白居易的《賣炭翁》和杜甫的《石壕吏》,便是通過生動細致的敘事和強烈的情感表達,深刻地描述了農村社會的黑暗與農民生活的悲慘。
公元805至815年,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刺史。他在貶所耳聞目睹了蔣氏三代人寧肯冒死捕蛇也不愿繳納官府重賦的典型事件,憤然寫下了《捕蛇者說》:“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既衷心表達了柳宗元對勞苦農民的滿腔同情,也直接揭露出統治階級橫征暴斂的丑惡罪行,至今讓人覺得心驚肉跳。
曾經官至唐朝宰相的李紳,亳州譙縣(今亳州)人,青年時代目睹農民終日勞作而不得溫飽,以極其同情和憤慨的心情,寫出了千古傳誦的《憫農》詩兩首。
憫農一: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
憫農二: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不能否認,繁榮的農業經濟給中國歷代王朝提供了巨大的社會財富,轉化為“各領風騷數百年”的物質基礎。但是,作為農業經濟創造者的廣大農民群眾來說,卻一直是在這樣極其惡劣的生態環境下從事著生產活動。他們無奈地租種著地主占有的土地,默默地忍耐著高利貸的長期盤剝,承擔著各種災害的巨大風險,被迫順從著官府幾乎毫無節制的殘酷奴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受盡了壓迫與剝削,茍活在整個社會的最底層,猶如人間煉獄。
這里的農村,絕對不是黃公望筆下的《富春山居圖》那般歲月靜好、人天神合、生機盎然的美麗景色,更沒有陶淵明與貴族朋友飲酒作樂時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神仙感覺。所謂和諧穩定的社會形態與脈脈溫情的人際關系早已破綻百出,幽恬閑適的田園風光中則到處充斥著不公平不正義的腥臭味。
一句話,鄉愁那種詩情畫意的美好境界及其“主義”化只是知識分子精英憑主觀愿望塑造出來的幻覺與夢想,被“代表”的廣大農民群眾對此從來就不以為然而嗤之以鼻。
當文人騷客一邊倒地陶醉于鄉愁情緒和掀起鄉愁思潮時,農村的各種矛盾則正在不斷積累不斷惡化中,特別是貧富兩極分化帶來的嚴重危害,使得以自給自足、守望相助為主要內涵的小家經濟社會越來越難以維系正常的運轉。一旦弱勢農民所能夠承受的壓迫與剝削跨越了臨界點,劇烈的社會動蕩便會隨時爆發,并演繹成改朝換代的歷史大變遷。
對于古代中國的統治階級來說,最為擔憂、最為頭痛也是最為害怕的事情,就是農耕地的兼并和自耕農的消亡。本來,以維系養家糊口、略有剩余為基本底線而擁有一定土地面積的自耕農在整個農村中占絕大多數是一種常態,這是農業社會得以穩定運行的基礎。但由于土地權屬私有化,人們一旦遭遇到意料之外的變故,就有可能身不由己地隨時變賣賴以生存的土地,而投資土地從事農業經營又是最為現實的財富增長路徑。于是,為了追逐利益,農村土地兼并活動便成了有權有錢人爭先恐后必須把握的商機。
起初,這些靜悄悄地的交易或稱之為巧取豪奪的行為猶如“風起青蘋之末”的異數,不顯山不露水,但通過歲積月累的演化,最終必然從量變到質變,再到水滴石穿,形成“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局面。當大量的自耕農失去安身立命的土地,變為豪強地主的佃農長工或者成了浪跡江湖而四處漂泊的流民,那么,整個社會就會像一堆干柴,稍微碰到一點火種,就可能出現星火燎原之勢,導致戰爭肆虐、硝煙彌漫、血肉橫飛、玉石俱焚,從而改朝換代,重新進入下一圈的歷史輪回。
作者系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原院長、黨組副書記、研究員,政協湖北省第十二屆委員會常務委員會委員、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副主任,著名“三農”問題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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