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人生半程,鄉關何處:城鎮化浪潮中三類遷徙路線圖
中國的城鎮化,被稱為全球規模最大的人口遷徙。無數中國人在鄉村、城鎮、城市之間流動,有的進入,有的退出。
歲末年初,記者走訪了三類遷徙路線的代表家庭,即從農村到鄉鎮、縣城的就近城鎮化,從農村到大中城市的城市化,從城市返鄉的“逆城市化”,截取他們過去一年乃至幾十年的個人、家族變遷故事,展現每個人在城鎮化的浪潮中如何尋求安身之所、向往美好生活
走得出大山,抹不去鄉愁
安仁縣城,龍祥斌和父親、兒子三代人在購置的商品房小區門前。
走出大山,是龍祥斌一家的家族遷徙史“主線”。湖南郴州市安仁縣靈官鎮莽山村人龍祥斌,一直清楚地記得,20年前的那個春節,全家剛剛從山里搬到鎮上,在新家第一次吃團年飯,第一次守歲,那是新生活的開始……
莽山村是一個邊遠貧困村落,屬于羅霄山集中連片特困地區。那里山高林密耕地少,當地流傳說“出門就見坡,石頭一窩窩”。
龍祥斌的母親譚美蘭說,原來住在山上很艱苦。地里的產出,挑出去賣要走20多公里山路,經常凌晨出門,半夜才能回來。
1997年,地方政府在靈官鎮的一塊荒坡上,統一規劃建設“移民新村”。莽山村幾乎整村搬遷,總共約有110戶村民搬離大山,家家戶戶住進了3層樓房。
搬到靈官鎮后,莽山村人起初并不適應: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一下子變成了每天大門一開,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得花錢。習慣了從地里刨生活的農民,學著給別人打工,或者做點小生意。譚美蘭在集市售賣自家釀制的米酒,她的丈夫幫人蓋房子、打零工。
很長一段時間,譚美蘭總是念念不忘山上的家:瓦房是不是漏雨了?地里的竹筍、樹上的板栗是不是可以收獲了?
慢慢地,村民們也享受到城鎮生活的便利,包括讀書、就醫、趕集。以前在山上時,學校離得遠,遇到下雨下雪天,路阻難行。太小的孩子走不了山路,要到七八歲才讀一年級。搬下山后,村里的小孩普遍實現了適齡入學。
譚美蘭有3個兒子,他們相比父輩走出大山更遠。17歲那年,最小的兒子龍祥斌初中畢業后,跟隨哥哥第一次離開安仁縣,去往廣東東莞,在一家“利怡木線廠”打工,每月工資700元。
南下廣東打工,如同很多農村孩子的“成年禮”。安仁縣位于湘南地區,鄰近珠三角,是一個勞務輸出大縣。當地農村的刷墻標語,有這樣的口號:一人勞務輸出,全家脫貧致富。
“17歲以后居無定所,基本都在外跑江湖。”龍祥斌說。他還做過人力資源,給企業招工,一年有三四萬元收入。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爆發,大量工廠倒閉不招工,他又干起了木工老本行。
2010年,積累了一定資本的龍祥斌,回到安仁縣創業。然而,做木工是一把好手,做生意卻并不順利。他代理銷售牛奶,因為一次性進貨過多,產品沒有銷售出去便過期,虧損了兩三萬元;跟著別人炒現貨白銀,“投進去2萬多塊錢,幾個月就全虧了”。
盡管吃了幾次虧,龍祥斌并不灰心。他的人生哲學是,賺了錢就投資,沒錢了就再去打工,前提是不能負債太多,要穩穩當當,在可承受范圍內。
讓他覺得值的投資,是在縣城買房。2013年,龍祥斌看中了安仁縣中央商務區的一套107平方米的三居室。房價是每平方米3300元,他找親戚朋友籌借8萬,付了全款。“有了房子,就沒了后顧之憂。”龍祥斌說,在縣城買房,主要是為小孩提供良好的生活、學習環境,自己再去掙錢,辛苦點也無所謂。
龍祥斌有一對兒女。兒子小榮2009年出生,現在安仁縣城思源實驗學校讀小學。龍祥斌外出打工的日子,小榮成了“留守兒童”,由爺爺接送上學、做飯。以至于父子倆在一起時,小榮總是盯著動畫片看,和爸爸沒有太多的交流。
2016年,小女兒降生后,龍祥斌決定留在家里多陪陪孩子,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沒有外出打工。空閑時,鎮上誰家蓋房子,他會幫著做泥水工,每天掙100多元工錢,雙手因此還磨出了水泡。
新的一年開春后,龍祥斌準備再次啟程去廣東。他的長遠計劃是,爭取早日回家鄉發展,如果有錢了,為莽山村做點事,比如開發鄉村旅游。
如今的莽山村,仍常住有30多戶沒有搬下山的村民,基本都是60歲以上的老人。走出大山已經20年的譚美蘭,習慣于每兩個月去莽山村“打個轉”。因為在那里,有她掛念的竹筍、板栗,更有“莽山村人”難以抹去的鄉愁。
跨過城市和鄉村的界線
長沙,周福海、周東海兄弟在創業開辦的早餐店。
湖南長沙市湘府路湘府十城小區,臨街有一間不起眼的早餐店。開業幾個月來,成為周邊很多居民和上班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去年12月底的一個周日,臨近上午10點打烊時,還有顧客穿著睡衣下樓買包子。聽說早點已經售罄,有人和店主開玩笑說,“下次記得幫我預留幾個”。
早餐店店主周福海、周東海是一對孿生兄弟,名字取“福如東海”之意。這家15平方米的小店,是兄弟倆創業的起點。對于他們的父親周文輝來說,則有著更深遠的意味。
周文輝的老家,位于益陽市赫山區歐江岔鎮。“就是益陽和長沙交界的地方。”他總是愛用這樣的表述,來形容家鄉的位置。而邁過這條邊界線,融入省會長沙,他用了足足20年。
20多年前,農民周文輝在老家種著4畝薄田。糧食價格不景氣,除去買農藥、化肥的開支,基本沒有什么結余;養魚,因為漲洪水遭受損失;喂豬,豬價又遇“過山車”——他幾乎趕上了農業“靠天吃飯”的所有問題。
“在農村靠種田的收入,沒法子生存下去了。”1997年,過完春節后,周文輝和妻子決意逃離土地的束縛,跨過那條城市和鄉村的界線。
第一處落腳的地方是長沙雨花區高橋大市場。位于長沙城東的高橋街道,商貿、物流行業發達,常住人口和流動人口有18萬,其中本地戶籍人口只有3萬人,是一個典型的外來人聚集地。
雨花區怡園社區黨總支第一書記、“他鄉美”新市民俱樂部創始人游端霞說,當時外來進城人員涌入長沙找工作,缺乏生活、生產技能,有的不會使用液化氣,有的過馬路不會看紅綠燈,有的語言不通,難以和本地人交流。
周文輝兩口子要在城市謀生,只能靠勤勞的雙手。最初,周文輝在高橋大市場,騎著一輛人力三輪車搬運建材。搬運一塊1.22米乘以2.44米的大型板,每上一層樓收費5毛錢,一天能有幾十元收入。
他的妻子在高橋大市場賣早餐,每天天亮前2小時起床準備,然后在市場和建筑工地兩頭跑,一邊各賣六七十份炒粉。一份炒粉2塊錢,可以賺8毛錢。
靠著一件一件搬運,一份一份炒粉,兩口子總算在長沙有了基本收入。然而,剛剛好轉的生活卻遭到當頭一棒。2004年,一次意外觸電事件,導致周文輝手腳截肢,喪失勞動能力。
“偷閑非善策,吃苦是良途。”記者采訪時,因為脊柱神經發炎臥病在床的周文輝,回憶起最艱難的時候,仍然堅守這樣的人生信條。曾經有人提議他可以上街要飯。他說,“做人要有骨氣,即使給10萬,要我說一個‘討’字,我也不愿意。”
出事后,在社區的幫助下,一家汽修廠接收他做宿舍門衛,每月發幾百元工資。此后的11年,他都蝸居在傳達室,直到2015年,居住條件才得以改善。
周文輝認定,要在城市倔強而有尊嚴地活著。他買了一臺“聯想牌”二手臺式電腦,靠殘缺的指關節操作,學習法律知識,對一些條文背誦如流。股市紅火的時候,他學會了看K線圖,周圍炒股的大姐大媽們,都來找他取經。
在雙胞胎兒子的眼里,父親是人生榜樣。1991年出生的福海、東海,在老家益陽讀完高中后,分別去學了西餐和中餐烹飪。他們從單位食堂的學徒做起,一直到星級酒店和知名餐廳的廚師。工資由每月800元,漲到了7000多元。
看到福海、東海一步步成長,周文輝說,“伢子,你們可以自己開店了。”父親坐著輪椅親自上陣,幫著一起挑選門面,花了3個月時間。2017年7月,兄弟倆在湘府路的早餐店開張,主營各種包子、卷子、饅頭、豆漿。
店鋪工商登記名稱叫做“一顆心”。周福海說,做包子最重要的是餡,做餐飲最重要的是良心。他們家的肉餡是買的豬前腿肉自己剁,豆漿是現榨,可以吃得放心。
總是面帶笑容的兄弟倆說,他們給人生定了一個“小目標”:店子慢慢發展成連鎖,以后能在長沙買房安家。“雖然不一定富裕,但有目標就好。”
周文輝記得,7月14日,兩個兒子推著輪椅,帶他去門面上簽租約。他對福海、東海說:你們真正長大了,邁出了踏實創業的第一步,可以在長沙成家立業了。
那一刻,周文輝不禁感慨,自己來長沙整整20年了,之前這個城市一直是他鄉,現在慢慢有了一種家鄉的感覺。
從“海歸”到返鄉“新農人”
耒陽市竹市鎮毛田村油茶基地,謝瓊在查看油茶樹生長情況。
湖南耒陽市竹市鎮毛田村,近萬畝油茶林覆蓋了幾個山頭。時值冬季,漫山遍野的白色山茶花盛開,一襲紅衣的謝瓊乍看上去像是普通游客,實際上卻是半個油茶專家。
“過去只是覺得山茶花好看。”謝瓊說,現在哪棵油茶樹是補種的,什么節氣果子由青變紅,什么時候采摘,一棵樹結多少斤果,多少斤果產一斤油,她全部了然于心。
在親戚朋友的眼中,“海歸”謝瓊的人生軌跡本是這樣的:在上海金融機構工作幾年,再去環游世界,最后會在國外定居。
2012年,謝瓊從美利堅大學外交學院碩士畢業,回國后在上海匯豐銀行做理財和保險業務。那時,謝瓊的工作圈和生活圈,都顯得光鮮亮麗。
轉折發生在2014年國慶期間。謝瓊回老家耒陽市看望父母,順便到父親的油茶基地參觀。此前,她只知道做煤炭生意的父親轉型種油茶,但從未到基地去過。
看著果子尚未成熟的連片油茶林,熟知美國商業模式的謝瓊問:“不做品牌,有什么價值?”在她看來,國際上的知名企業,比如耐克、星巴克,賣的都不只是產品,而是品牌甚至生活方式。“那你試試做吧。”父親拋給她一道新的“選擇題”。
說做就做。利用下班和周末的時間,謝瓊著手產業調研、品牌定位、產品設計。產品要健康、有機又時尚,要走國際化路線,目標消費人群是80后、90后——她一出手,就要為傳統農業植入新思維。
美國在高度城市化之后,出現了城市社區支持農業(CSA)等模式。在美國讀書時,她和同學朋友曾去農莊游玩,采摘蘋果,對美國的現代農業有直觀認識。她希望,將來中國城市和鄉村連接更緊密,城里人可以到鄉村和農產品基地,體驗“田園教育”。
2015年,她正式辭職,隨后回到長沙,成立了一家山茶油電子商務公司。因為湖南有全國最大的油茶企業集群,她覺得必須“回歸本土”,和農作物和老百姓打交道。
然而,從國際大都市初到偏遠小山村,謝瓊有些“水土不服”。按照她的設想,油茶樹的施肥、剪枝有嚴格標準,但基地的一些員工奉行“差不多主義”,剛開始不照章執行。很多事情的溝通,“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
隨后,她又遭遇了偷盜油茶果的村民、涉嫌敲詐的職業打假人。她驚嘆說:“天哪,怎么會有這種現象?”
鄉村不是只有田園牧歌的“烏托邦”,這是自20世紀初以來,眾多從事鄉村建設的志士仁人遇過的問題。謝瓊試著轉變行事方式,不再當一個居高臨下、只分對錯的“裁判員”。
下鄉幾年時間,謝瓊逐漸學會了“老練”地解決問題,比如怎么應對采摘成本高,怎么進一步拓展市場,怎么找到好的合作伙伴,怎么和政府打交道。流轉林地的租金,發給村干部可能會被截留,那就一家一戶直接發放到農戶手上。
謝瓊說,以前覺得耒陽只是一個小縣城,在國外沒人知道,介紹湖南時都得加一句“那里是毛澤東的故鄉”。如今,家鄉在她心里的存在感增強,她想讓家鄉被更多人熟知。“耒陽有140萬人口,有3張名片,分別是千年古縣、油茶之鄉、蔡倫故里……”面對記者,她儼然是一位耒陽城市代言人。
“真正扎根了。”曾經認為謝瓊只是“玩一玩”的親戚朋友這樣評價。她說,中國的鄉村振興需要更多的年輕人參與,她想用經濟、社會的力量為鄉村帶來一些改變,堅持才能做出成效。
記者手記
安身之處是吾鄉
在上海某金融機構工作的小趙提前買好了回湖南老家的飛機票,他盼望早日見到在長沙工作的妻子。不過,等到團聚時,一場“安家之爭”在所難免:分隔兩地不是長久之計,到底是共同到上海這座特大城市奮斗,還是回長沙安家多陪伴父母?
臨近春節,一年一度的“春運”大片再度上演,很多人在返鄉、回城的過程中,都會面臨類似的路線選擇。我們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但將來要到哪里去,能在哪里定居,實際上充滿了不確定性。
而每個人的人生軌跡,共同構成了被稱為全球規模最大人口遷徙的“中國城鎮化”。2017年末,我走近從農村到鄉鎮、縣城買房的龍祥斌一家,從農村到大城市的周文輝父子兩代,“逆城市化”的海歸謝瓊——他們的人生軌跡正好構成了3種典型的“城鎮化遷徙路線”。
這場遷徙已經持續三四十年、延續幾代人。自改革開放以來,數以億計的農民由農村進入城市,由農業部門進入非農業部門,成為“中國制造”的主力軍,為中國經濟創造了巨大“人口紅利”。
2011年,中國城鎮化率首次突破50%。國家統計局的最新數據顯示,2017年末,中國城鎮化率為58.52%,比上年末提高1.17個百分點。未來,城鎮化仍然是中國經濟發展的最大推動力之一。
從全球規律來看,大城市是人口遷徙最重要的目的地,因為城市的生產成本和交易費用更低,土地利用效率更高,能提供更多就業機會。城市規模龐大固然會造成交通擁堵、公共資源緊張等一系列問題,但這并不完全是因為“人多了”“人密了”,更多是因為城市管理水平不高、布局不均衡等。
不管是社會精英還是普通勞動者,大城市都應該學會包容一點,讓無數在城市打拼的“外來人口”,能夠進得來、留得下,有房住、有學上,享有和本地人一樣的公共資源和服務。
在GDP剛破萬億的湖南省會城市長沙,周文輝的故事雖然普通卻觸動人心。周文輝從農村到城市,一無所有、一無所長,又遭遇手腳截肢的沉痛打擊。換作其他人,恐怕難免自暴自棄,可他身殘志堅,信守“吃苦是良途”,在城市里表現出頑強的生命力。
相比遷徙到大城市,就近城鎮化是一條更為現實的路徑。大約一年前的春節,我在湖南某地農村采訪,遇到每年才回家一次的“90后”阿星。他坐在老屋前坪曬谷場的一張長凳上,擲地有聲地說,“我想跳出農村”。他準備先在廣東干幾年,存點錢,再回縣城買房子、娶老婆。
長期以來,農民工遠離家鄉、進入城市打工,家里剩下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獲得勞務收入的同時也付出了很大代價。因此,很多像阿星、龍祥斌這樣的年輕一代農民工,他們想“跳出農村”,又不愿意長期在大城市,城鎮和中小城市成為他們既可以過城市生活又可以不離親人、故土的理想所在。
第三條路徑是“逆城市化”。雖然這不是主流,但近些年越來越多像謝瓊這樣的年輕人“逆流”而動、回到鄉村發展,上演著中國新一輪的“上山下鄉”。這些年輕人大多從小沒有種過地,但有知識有理想,能夠將最傳統的農業生產和最現代的理念結合,敢于創業和創新。
最近,國家提出鄉村振興戰略。鄉村振興離不開人的回歸,有人才有活力。目前,在一部分具備區位、資源優勢的農村,人才、資金等要素正在回流,城鄉由過去的二元割裂逐漸走向良性互動。
3個“路線圖”的故事,是中國城鎮化的縮影。在城鎮化的浪潮中,每個人都是一朵奔涌向前的浪花。每一種故事,展現的都是“帶著鄉愁尋找家園”的歷程。鄉關何處?雖然小趙兩口子的“安家之爭”尚沒有結果,但他們已決定要盡快把家安定下來。也許,不論是哪種城鎮化路徑,能安之處便是吾鄉。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華每日電訊(微信公眾號原創)2018-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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