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與澤連斯基在白宮會談爆發激烈爭吵的視頻一經在網絡平臺傳播,迅速引發“現象級”關注度。網友們津津樂道美烏雙方最高領導人在爭吵中頻頻爆出的“金句”,尤其對美方80后副總統J.D.萬斯在橢圓辦公室現場咄咄逼人的態度與言行談論不休。這繼而引發社交媒體上人們關于超級大國總統副手人設和人品的大吐槽。J.D.萬斯本人在2016年出版的個人回憶錄《鄉下人的悲歌》再度進入公眾評論的視野。在J.D.萬斯成功當選副總統的高光時刻,人們從閱讀《鄉下人的悲歌》中一度感佩作者對鐵銹地帶貧困白人群體命運的關注,并在內心深處贊嘆作者堪稱現時代“美國夢”的代言人。時至今日,人們已不再迫切留意那本暢銷書原本敘述的主題。他們意在檢討像J.D.萬斯那樣出身于普通家庭的底層人士歷經千辛萬苦實現階層跨越后,到底能否夠做到恪守初心,表里如一,德位相配,行穩致遠。就此而言,關于J.D.萬斯筆下“鄉下人悲歌”內涵的理解正被推向更深的層次。
事實上,社會學、政治學以及心理學領域的研究者們已對“鄉下人悲歌”給出多維的解釋。既有的研究表明,“鄉下人悲歌”是社會階層固化、個體上升通道堵塞的艱難境況寫照。其中成因不乏國內精英剝削、國外產業競爭、個人精神怠惰等具體因素。然而,從哲學的視角看,階層躍升的困境并不能道盡“鄉下人悲歌”的全部內涵。對“鄉下人”而言,即便通過自身不懈的努力完成逆襲,人生路上可能還會遭遇更加深沉而復雜的“悲歌”。對此,本文將立足中國社會語境,從人的思維、情感和欲求能力的維度揭示“鄉下人悲歌”的哲學意蘊。
一、“鄉下人悲歌”與認知能力的僵化
階層跨越常常被視為個人奮斗的勝利。然而,對于眾多出生普通家庭的奮斗者而言,這場跨越不僅是經濟地位的躍升,更是一場與原生家庭環境塑造的思維模式持續抗爭的過程。當個體通過教育、機遇或時代紅利突破階層壁壘后,早年生存經驗所形成的認知慣性往往成為他融入新階層的隱形枷鎖。這種認知能力僵化主要體現為對過往成功模式的路徑依賴,以及對社會規則運行邏輯的刻板理解。
普通家庭出生的奮斗者階層跨越的實現往往依賴于個人的極端自律以及時間和金錢等資源的高效利用。這使得他們容易將“天道酬勤”、“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努力決定一切”這類信條奉為真理,并形成對苦盡甘來式成功模式的單一化認知。他們執著地認為,人只要肯吃苦,愿奮斗就能夠克服學習、工作和生活中的一切艱難險阻。為此,在以師長、領導的身份關懷子女或下屬時,階層跨越的成功者樂于以“吃過的苦比年輕人吃過的鹽還多”的過來人姿態自居。他們批評現如今的年輕人遇事“吃不得苦”,為此期望子女或下屬復刻自己“懸梁刺股”式的奮斗底色。在此種認知方式下,機遇、環境、天賦等在一個人成功中所起的實際作用被忽略,甚至思維變革、觀念創新在新時代新人、新行業崛起中的巨大效用被選擇性回避。當新生代年輕人被言必稱“想當年我們條件多么艱苦”的前輩們批判不夠吃苦耐勞,不夠踏實努力時,他們的內心其實并不會心悅誠服地接受苦情式教育的洗禮。相反,年輕人會以“認知配得上苦難”、“沒苦硬吃”和“只要你肯吃苦,就會有吃不完的苦”這類新觀念質疑吃苦耐勞在現時代的美德價值。由此,前輩們所依賴的成功路徑就儼然化作一套充滿悲歌色彩的道德說教。
由于長期處于資源競爭相對劣勢的生存環境,家庭出身普通的階層跨越者們對社會規則運行的邏輯形成兩極化認知。他們既過度迷信學歷、職稱等制度性門檻,將其視為階層躍升的敲門磚,又堅定信奉“關系至上”、“有錢就是王道”這類的“潛規則”邏輯。在那些實現階層跨越的過來人看來,一切社會優質資源都需通過利益交換獲取,而金錢可以解決世上99%的問題。社會規則的運行原本就存在著兩套并行不悖的邏輯:一套是顯性的,另一套則是隱性的。前者是寫入規章制度的,明面上對所有人無條件適用。然而,社會規則的實際運作并不總是依照顯性邏輯。如果一個人太過于老實遵守顯性規則,那么畢其一生他只能成為一個庸碌無大作為的常人。反觀那些事業有成的社會成功人士之所以能夠從庸常大眾中脫穎而出,正是因為他們在熟悉社會規則顯性運行邏輯的同時,又十分注重鉆研和利用隱性運行邏輯為自己獲利。相較于前文所論及的認知僵化,有關社會規則運行邏輯的僵化認知顯得更加牢固不可動搖。階層跨越成功的過來人深信通過得心應手地運用“潛規則”或規則的漏洞來為自身獲取利益和成功實乃一種聰明、高效的方式。他們從不會反省如此做派是否招致嚴格遵守規則之人的厭棄。在旁觀者看來,一些依靠所謂“潛規則”成功“上位”的普通人與其說是人情練達、實踐智慧老練的人生贏家,不如說是自作聰明、機關算盡、信譽透支的野心家。“成功人士”在言談舉止里越是表現出他個人對社會“潛規則”運行邏輯的駕輕就熟,就越是顯示出其內心深處對現代社會規則運作邏輯的無知和淡漠。“成功人士”自視擁有比那些通過嚴守規則取得成功的老實人更有“手段”和“本事”。然而,“老實人”并非愚蠢之輩。在他們眼里,那些“手段”和“本事”充滿悲歌色彩。它們無不是階層跨越者費盡心機地用以通過“服從性測試”的驗證碼,過時即無效。
二、“鄉下人悲歌”與共情能力的淡化
無論是在現實社會還是網絡世界,“寒門貴子”逆襲的故事總能引發集體的喝彩。值得注意的是,當成功跨越階層的普通人站在新世界的門檻上時,一個隱秘的變化正在發生:他們對原屬群體的苦難逐漸失去感受能力,曾經刻骨銘心的苦難記憶逐漸變得模糊。這種共情能力的淡化不是簡單的道德滑坡,而是一個人長久地站在自身感受看問題后必然形成的情感視域盲區。
當出生鄉村的寒門子弟憑借自身努力邁入城市精英圈層,其共情能力趨向淡化的顯著標志就是對原先自己所屬階層群體難以產生同理心。實現階層跨越的成功人士對于存在于廣大鄉村地區教育、醫療、就業等民生資源的落后、鄉村亟待振興的現狀、普通人跨越階層的艱難并非不知情。事實上,他們十分清楚生活在偏遠鄉村的不便捷和不容易。深夜加班的白領精英或許會在微信朋友圈不經意地刷到,老家同齡人正在為孩子的升學問題發愁,也對家鄉教學質量最好的高中每年可憐的一本錄取率記憶猶新。這種瞬間的刺痛往往觸發階層跨越者內心強烈的情感防御。作為階層跨越的成功者,他需要以順利擺脫鄉村束縛的幸運心態確立如下敘事邏輯——“我的成功源于夜以繼日的苦讀”、“不吃讀書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這些類似“道德推脫”的看問題視域既能緩解階層跨越成功者內心的“幸存者內疚”,也能為他志得意滿地擁抱現有的生活提供情感的慰藉。此外,寒門貴子既以底層逆襲成功史為榮,又急于與原生階層割裂。新的階層往往有其特定的生活方式、行為規范和價值觀念。為了更好地融入并為新階層所接受,他們可能會努力迎合這些標準,并表現出符合新階層形象的做派和態度。在此過程中,他們會日趨淡化自己對底層人群的共情能力,從而避免被新階層視為格格不入的“異類”。由此看來,普通家庭出身的階層跨越者若為證明自身配得上新階層而陷入同理心弱化的怪圈,這就屬實有悲歌的意味。
階層跨越者若習慣從自身的感受出發,而不能換位思考問題,長此以往勢必形成視域盲區。此類視野盲區所引發的情感“悲歌”除了前文中所述的對原生群體同理心的匱乏之外,還包括對社會不公平和不合理的正義感遲鈍。在社會制度安排設計得當的社會里,理智和情感健全的人會由衷地展露出正義感。在積極層面,正義感展現于一個人對社會規則或制度的自覺擁護,愿意按照既定規則和制度來行動。因為既定的規則和制度凝聚各方的利益共識,體現著社會各階層對共同利益的感覺。在消極層面,正義感則體現為一個人對不合理或不正義個人舉動或社會結構安排的敏感和質疑,且具備建議和改進現存社會不公平的意愿。普通家庭出生的階層跨越者們原本滿腔正義感。外界眼里,他們是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小鎮做題家”。在埋頭苦讀的學生時代,他們骨子里相信教育公平的存在。當來自鄉村的農家子女通過接受優質的高等教育在城市站穩腳跟,他們則需要強調個人奮斗的價值。至于那些因為不擅長做題而在多輪選拔性考試中被分流的昔日同窗們,他們的姓名和模樣逐漸被淡忘,被劃歸到“不是讀書料”的行列。部分階層跨越成功者苛責弱勢群體“不夠努力”、“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問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公平?”這種看待問題的視域如同一副情感止痛劑,幫助階層跨越成功者愈合階層割裂后的傷口,卻也讓他們在“歲月靜好”的體驗中逐漸失去對社會結構性不公平的感受能力。在面對不公平和不合理的社會問題時,正義感趨于遲鈍的階層跨越者寧愿相信個人力量的局限性——如果你不能改變環境,那為什么不去適應環境呢?如此邏輯,其中悲歌色彩可見一斑。
三、“鄉下人悲歌”與意志力的蛻化
社會學家聲稱,財富、權力和名望的擁有狀況決定人們在社會分層中所處的位置。世俗世界中絕大多數人忙忙碌碌一生所欲求的對象無非就是升官、發財或出名。人們多羨慕社會中的富翁、高官和名流。然而,財富、權力和名望可能對人的意志的反噬和腐化作用卻少有人始終保持清醒的警惕。憑借自身努力完成階層躍升的普通人,一旦將獲取財富、權力或名望作為人生的支配性目的,那么主宰他行為的意志力便會朝著不純潔和不堅定的方向蛻化。
普通家庭出生的階層跨越者在人生奮斗路上原本秉持純潔的初心。他們選擇階層跨越的初衷往往是更充分地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無論是追求體面的生活,還是感恩他人,回饋社會,此類價值選擇對于普通人的意志而言都是無可厚非的。換言之,它們都是樸實而純潔的奮斗目標。唯有當在這些奮斗目標之外另行設定更高的目標,例如做高官、發大財或出盛名,階層跨越者的意志才可能逐漸失去其純潔性。姑且不論做高官、發大財或出盛名是比較模糊而籠統的目標設定,一旦這些目標對人的行為和決定產生根本的支配性,那么階層跨越者便極有可能為獲得更高的官位、更多的財富或者更大的名分而不惜犧牲掉他原本更加珍視的資源。譬如,一個出生普通的階層跨越者為了做更大的官,不惜放下尊嚴、良知、親情愛情、職業操守,靠阿諛奉承、欺上瞞下、居心叵測而取得“上位”的機會。在這樣的目標置換中,階層跨越者看似順利實現了身份的“逆襲”,達成了夢寐以求的目標,但是很顯然他的意志從此開始變得不純潔。他的工作、忙碌、言談都越來越具象化為他曾經無比反感和抵觸的樣態(譬如溜須拍馬、飛揚跋扈、心狠手辣、狡猾虛偽)。最初,階層跨越者并不會意識到意志失去純潔性之后事態的嚴重性,甚至會為自己的投機鉆營和靈活變通而感到沾沾自喜。在一次又一次的順利得手還未被有效監督后,階層跨越者會變得貪得無厭、肆無忌憚,既不懂得收斂,也不知道滿足。直到被人檢舉,東窗事發,他才如夢初醒地發現自己的意志已經腐化墮落到何種地步。相較于所失去的東西,他最終所得到的根本不足掛齒。由此看來,意志純潔性的蛻化不可謂階層跨越者需要時刻清醒防預的悲歌。
每一個能夠支撐階層跨越者實現其階層跨越夢想的行為意志原本都堅定得令人肅然起敬。普通家庭出生的人在實現階層跨越時面臨的挑戰和風險無需贅言。如果沒有堅定的意志,階層跨越者在迎擊挑戰和風險時很可能中途動搖或懈怠,無法繼續堅持自己的堅持。在實現階層的跨越后,挑戰和風險并沒有隨之消失。尤其是一個普通家庭出生的人,通過自己努力獲得一定的社會資源(例如職位、機會、權力等等)后,時常會遭到眾多同樣渴望實現階層跨越者的集體圍獵。原本意志堅定的階層跨越者便不得不接受更大的考驗。起初,在實現階層跨越的關鍵時期,他讓自己的意志堅如磐石,不為任何小恩小惠、美酒美色所動。他根本不相信人有錢或有權之后就變壞的流俗說辭。現如今,金錢、美女、豪宅、奢侈品等等他曾經視為身外之物或糞土的各類好處競相來誘惑他的意志。面對形形色色的誘惑,意志一旦丟失其堅定的屬性,階層跨越者的人生軌跡便迅速迎來“悲歌”。圍獵者們會欣喜若狂地認定看似剛直正派的“獵物”亦是有“喜好”和“軟肋”的,故而是可以投資、收買和拿捏的。當高壓反腐的利劍降臨,意志蛻化的階層跨越者才猛然察覺自己結交的原來盡是兇險的“政治騙子”和“政治掮客”。在無限懊悔的自白里,“屠龍少年終成惡龍”的悲歌面目盡顯無遺。
結語
綜上所述,“鄉下人悲歌”不僅是一個兼具社會學、政治學和心理學內涵的用語,而且是一個具有哲學內涵的概念。普通家庭出生的人在實現階層跨越過程中需要面臨社會階層固化、上升通道堵塞的艱難處境。這屬于“鄉下人悲歌”內涵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若拋開這一概念指示的地理標簽和身份符號,從人的思維、情感和欲求能力出發,我們可以洞察“鄉下人悲歌”潛藏的哲學意涵。每一個沖破社會階層固化實現階層跨越的人,在其人生中皆有可能遭遇哲學意義上的“鄉下人悲歌”。這一“鄉下人悲歌”主要的哲學內涵集中體現為認知能力固化(對過往成功模式的路徑依賴和對社會規則運行邏輯的刻板理解)、共情能力的淡化(對原生階層同理心的匱乏和對不公平社會結構的正義感遲鈍)以及意志力的蛻化(對價值目標追求的不純潔和對圍獵誘惑抵制的不堅定)。
作者系湖南師范大學中華倫理文明研究中心暨哲學系講師,來源:《中國鄉村發現》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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