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農民的兒子,1982年參加工作就去了公社,在基層做了17年的鄉干部。2000年辭職,2001年跟隨溫鐵軍先生開始從事三農研究、并做志愿者型的鄉村建設。2005年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回首鄉建100年,有待我輩新建設》。2011年和孫君等人創建中國鄉建院,開啟了中國歷史上的專業化、職業化的新鄉建。
2015年,我曾經在“四面田”講堂比較系統的闡述過中國鄉建院的鄉建理念、方法,介紹過中國鄉建院的鄉建實踐。
很多人恭維說,中國鄉建院在當今中國鄉建界是一面旗幟。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心中越來越忐忑不安。在2015年鄉建院年會上。我主要講了四個字——敬畏鄉村,和我的同事們共勉。
做鄉建時間越長,投入的時間、精力和情感越多,越發覺得鄉村越來越陌生。
過去的鄉村是什么,其實我們未必了解;當下的鄉村是什么,其實我們未必認識;未來的鄉村該是什么,其實我們一無所知。
我隱隱約約的預感到5年后,遭到詬病最多的可能是:精準式扶貧和鄉愁鄉建。
我有十年的扶貧經歷,在精準式扶貧還沒有正式開始的時候,我就寫過一系列關于精準式扶貧的文章。最近看中央電視臺一系列關于精準式扶貧的典型報道,錯的有些離譜!說句實在話,現在的精準式扶貧的做法基本上偏離了習主席精準式扶貧構想!
2008年,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假如給我2萬億》,發表在《改革內參》和《南方都市報》上。后來全國各地逼農民上樓式的鄉建,形式上基本和我文章所說的大體一致。文章如下:
假如給我2萬億
李昌平
為擴大內需,中央決定投資4萬億,地方則提出三年要投18萬億以上,合計有22萬億以上。有經濟學家預測,22萬億3年用完,每年可以刺激GDP增2-4個百分點。
我一草民,沒法“跑步錢進”。但我真想要2萬億。
假如我有2萬億,我就把億萬農民都調動起來,大張旗鼓、轟轟烈烈搞新農村建設。不僅可以調動農民6萬億以上的建設投入,還可以節約出5000萬畝集體建設用地,為5000萬戶農民建造新房,建設6萬個左右的新村莊(中心村),為5000萬以上的農民提供就業崗位(機會),為100萬大學生提供就業崗位。
我的辦法非常簡單:和各個縣長、縣委書記或鄉鎮長、鄉鎮黨委書記簽訂新農村建設協議書,凡是依據規劃建設新農村,通過村莊整理每節約出1畝土地的,獎勵4萬元。當然,協議中會有一些民主管理、財務公開的監管約定和違約處罰約定。
我問了幾個中部地區的鄉鎮長、鄉鎮黨委書記,他們都說敢和草民李昌平簽這個協議。他們準備這樣運作———
一般2000-5000農村人口可以建一個新村莊(中心村),通過組與組、村與村換地的辦法,可以將分散的農戶集中到中心村居住,水、電、氣、路、互聯網路、衛生、教育等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體系,一次性到位。2000-5000人的村莊整理,可以節約土地500-1200畝不等,如果按800畝計算,可以得到3200萬元的獎勵資金。
3200萬,準備這樣用:每戶補助3萬元,按800戶算,合計2400萬元;500萬元用于基礎設施建設??赡苡行├щy農戶做房子的錢還是不夠,不要緊,每個鄉鎮建立一個土地信用合作社(以剩下的300萬為本金,接受本鄉鎮農民入股和存款)。村莊節約出來的土地,可以在土地信用合作社抵押貸款,1畝集體建設用地抵押貸款4萬元。這樣,錢應該夠了。
我相信鄉鎮長、鄉鎮黨委書記的智慧和能力,認為可行。如果國家成立土地銀行(或農業銀行增加這個功能也行),開展集體建設用地抵押貸款業務,為新農村建設提供財政貼息貸款,就更好了。
這樣使用2萬億,多值呀!節約5000萬畝集體建設用地,市場價值至少10萬億;可以給農民增加5000萬個以上就業崗位,完全可以吸納“民工回鄉潮”;帶動農村合作金融和社會事業發展,為大學生創造100萬個以上的就業崗位,比現在的“大學生村官計劃”不知大多少倍;可以在3年內,由農民自主建設6萬個現代化中心村,為5000萬戶農民新建住房,比現在的“兩依靠”(一靠領導帶錢,二靠引進外資)的新農村建設強多了;至于這2萬億能夠創造多少“雞的屁”,還是留給專家學者們計算吧。
本人最看重的還不在這些,而是這2萬億的使用,可以幫助中國擺脫外向依附型經濟增長模式,建立起立足內需的經濟增長模式。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時,中國政府用過“積極財政政策”促進GDP增長,效果是明顯的。但有一個問題,增加農民收入不明顯,還加速了中國外向經濟模式向外向依附型經濟模式的轉變。我認為,這次4萬億(+18萬億)扎下去,如果不能超越過去,只是為了增加GDP,4萬億(+18萬億)用完之后,中國依然維持外向依附型經濟模式不變……將來還有這么多錢扎嗎?
拿2萬億,和縣鄉干部簽協議,調動廣大人民群眾自主發展的積極性,建設新農村。只有李昌平這樣的傻瓜才會這樣想,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個笑話。但我還是相信過往的農村發展寶貴經驗:既不靠中央的積極財政政策,也不靠外資,就靠政策調動千千萬萬農民自主發展的積極性,不僅解決了中國人吃飽飯的難題,還演繹了“鄉鎮企業半壁河山”、“小城鎮雨后春筍”的偉大奇跡!
本人認為:只有重視過往的發展經驗,才能有效應對中國眼前和今后一個較長時期的經濟危機!
逼農民上樓式的鄉建是一場災難,今后會逐年顯現。不管后來的逼農民上樓式的鄉建與我的文章是否有關,但我很后悔寫了這篇文章。
2010年,針對農民上樓的新農村建設,我提出“適應逆城市化趨勢建設新農村,重點在30%的中心村推進農村農業服務業化”;和我一起創建鄉建院的孫君喊出了“把農村建設得更像農村”的口號。北京綠十字和中國鄉建院等機構協作地方黨委政府進行了有價值的實踐,比較有代表性的有襄陽堰河村新農村建設、武漢小朱灣新農村建設、信陽郝堂村新農村建設等。對全國轟轟烈烈的農民上樓式的鄉建沖擊很大。
近年來,“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的習式鄉建成為了主流,逼農民上樓的鄉建臭名昭著了。
現在,習式鄉愁鄉建在全國范圍內轟轟烈烈開展起來了,城市的力量開始涌向鄉村了,我又開始擔心起來了,鄉愁鄉建會不會再一次造成災難呢?我已經預感到又一場災難即將來臨了。
中國鄉建院是職業化、專業化的鄉建機構,近100人的團隊了。鄉建市場爆炸式的增長,鄉建院的擴張速度總是趕不上市場的需求。如果從商業的角度看,中國鄉建院趕上了好時機。但是,我卻憂心忡忡。
我一再告誡我們的員工,不管你多牛,曾經做過多么牛的案例,你必須對鄉村心存敬畏之心:
第一,未來的鄉村應該是個什么樣子的,我們并不清楚。鄉村人、城市人……不同年齡的人,他們期待的未來鄉村各有什么不同,我們并不清楚。自以為清楚了,其實只是自以為是。不說別的,你問問哪些生活在農村的老人,他們是農村的主體,他們期待的鄉村是什么樣子的?他們要什么樣的生活?你問過他們嗎?你的規劃設計回應過他們的需求嗎?中國人發展經濟,經常拿先發國家和地區做借鑒。但在農村建設上,世界上所有先發國家和地區的經驗都可能不適合中國,你見過世界上那個國家在工業化過程中有如此高比例、大規模、長時段的流動人口?!中國的城市可能定型了,中國的鄉村可能正在經歷或還要經歷巨變。我們現在造的很多村子,有可能在未來人看來都是垃圾!
第二,這是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一切都在變,變得太快。人心也在變,變得更快。農村的外在好像沒怎么變,其實比城市變得更快更劇烈。坐下來好不容易想清楚了,起身剛要出發時,就感覺到跟不上變化了。在一個快速變化的時代,如何做不變應萬變的規劃和設計呢?!就規劃和設計本身而言,是不是也應該變。三規合一,四規合一,五規合一……多規合一,深入到生產生活生態、組織體制機制的方方面面;鄉村設計,是不是也應該超越城市建筑設計的概念,深入到生產生活生態、基礎硬件軟件的方方面面。
第三,我曾經把鄉村劃分為1:3:6三類,三大類的鄉村有不同的發展規律性。其實,中國這么大,各地鄉村多層面的差異性更大,不是一個簡單的土地功能性分類就可以概括的。這是不合適的,這方面的工作或許還沒有開始。
第四,中國的鄉建研究總是滯后的,對實踐幾乎沒有知道作用。你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讀書,你發現收獲的可能是“糊涂”。在所有的大學和科研機構,幾乎沒有鄉建的專業和專門人才的培養,鄉建人有的只是情懷?,F在,城市的規劃師和設計師們大批量加入到了鄉建中來,但面對農村復雜巨系統,或許必須要重新開始摸索鄉村規劃設計及其實施的規律性。所以,作為做鄉建的職業化、專業化的機構,幾乎是在荊棘中走出一條新路來。
第五,現在官方主導的形式主義、功利主義的“鄉愁鄉建”,正在消解前些年民間摸索的實實在在的鄉愁鄉建的比較優勢,當下的鄉愁鄉建可能正在制造未來的真實鄉愁。當一種體制性的力量推動全社會都來學習我們鄉建院的時候,就是逼鄉建院死而復生的時候。鄉建院必須在理念、方法等多方面在創新。
做了這么多年的鄉建,有了這么大的專業團隊,沒有增強我對鄉建的自信。恰恰相反,有誠惶誠恐之感。前年前,說鄉建,我可以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絕。現在,覺得自己開口就是錯。
因為敬畏鄉村,又添新的鄉愁!愁愁愁!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新浪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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