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和民國,中國被西方拖入了它們的世界體系里,農村出現了新的問題。雖然說,工商業更加發達了,但中國的市場,已經被納入世界貿易體系之內。原本就有一定程度市場化的農村,生產和經營的市場化程度迅速被拔高,當然也就易于受世界市場的影響,出現強烈的波動。本土的資本主義性質的工商業,由于各種原因,一直在成長,但發展速度有限,還不足以吸納大量的農村人口??偟恼f來,這一時期的中國,出現了各國工業化和現代化過程中都常見的現象,一方面是沿海沿江城市的興起,一方面是內地農村的凋敝。也就是說,這一時期的農村衰敗,本身是一種常見的現代化病,任何國家都免不了,并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作為一個后發國家,一個殖民時代半殖民地的國家,當然也會面臨一些特殊的問題。中國不是某個西方列強的殖民地,所以,就沒有一個西方國家為你負責,在經濟上,掠奪多于建設。在政治上,往往幫助周邊的殖民地蠶食中國的領土,激化中國的民族矛盾。同時,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制度、文化和經濟模式的改變,也會帶來很多后遺癥。
民國期間,國民黨統治時期相對于北洋時期,國家的統一程度要高些,國家能力也強一點。因此,國民黨統治的最初十年,經濟狀況要好一些,實現了關稅的改革,貨幣的統一等項改革,民族工商業有了長足的進步,因此被人稱為黃金十年。但是,北洋時期的經濟自由度要高些,民族資本,在這一時期也很活躍,有些地方軍閥在自己區域內的建設,也很有可觀。這一時期,農村經濟無疑是衰敗的,由于城市化程度加速,農村精英離鄉的比例提高,加之戰亂的因素,農村精英劣質化程度比晚清更加明顯,整個農村的武化、黑化程度都在大幅度提高。民國時期,由于戰亂和割據的原因,農村社會被高度武裝起來,原有的鄉紳,可能武裝化,變成當地武裝的首領。而由于民國的建立,原來邊緣化的幫會和秘密宗教合法化,也大幅度地滲入農村社會。以至于改變了傳統農村的鄉紳自治的格局,幫會人士、私鹽販子,甚至土匪和流氓,都可能成為新的鄉村精英,成為局部地區鄉村的統治者。鄉村的武化和黑化,雖然未必達到很深的層次,但勢必在一定程度上改變鄉村的社會結構,甚至破壞鄉村自治的文化,使得需要這種文化和社會結構幫助的農民,陷于困境。
毋庸諱言,民國時期農村是衰敗的,農民的生活跟晚清一樣,相當困苦。30年代初一些學者對全國14個地方的農民收入情況做了調查,這14個地區分別為成府、休寧、掛甲屯、北滿、海寧、上海忠區、黑山縣、冀中、宿縣、儀征江陰吳江三縣、峨眉山、成都附近、蕪湖、鹽山,應該說,他們所選擇的點,已經排除了中國最貧困的地區,然而,調查結果顯示,當時農家平均每年最低生活費用為292.21元,超過這個標準的只有兩個地區,成都和蕪湖,其余的地區均離最低生活線差了很大一截,其中成府和休寧差得最多,分別只有93.12元和88.80元。14個地區農家平均年收入為262.97元。(李宏略:《數字中底農家生活》,《東方雜志》第31卷,第7號,第97頁)這個期間,著名學者張培剛、李景漢和千家駒等人的調查,以及很多官方的農村調查,也證實了這一點,農民的生活,并沒有改善,而且相對來說還有所下降。多數農戶的經濟狀況相當脆弱,僅僅是糊口,稍有災害,就會破產,流離失所。趕上世界市場波動,也會因此而破產。同時,政府的稅收,不僅稅額提高了,而且征收手段變得更加劣質化,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采用為人詬病的包稅制,各地軍人統治,良莠不齊,差的統治,橫征暴斂的程度,往往令人發指。因此,凡是攤上暴政的農民,他們的負擔都加重了。為了獲取更多的現金,應付稅收,很多地區的農民,廣泛地種植“特種經濟作物”鴉片,造成鴉片流毒,遍及全國。應該說,在那個時期,農村的貧困化是普遍的,不僅一般農民窮,就是所謂的地主,也不富裕。
但是,民國時期的社會,也不全是一片黑暗。同時期的上海工人,據30年代的一次調查,有吸煙支出的占92.5%,喝黃酒的占88.5%,飲茶的占96.7%,即使是很窮的工人,每年也會看幾次電影,逛逛大世界。(上海市政府社會局編《上海市工人生活程度》,第79頁。中華書局,1934年)其他開放口岸城市的市民和工人,生活也普遍超過農村。中國的紅色革命,之所以不能在城市發生,不僅僅因為城市是“反動統治的中心”,而且還因為城市居民,普遍缺乏革命的積極性。城市興盛和農村衰敗的并存現象,說明當時的農村破敗,主要原因,還是世界共性的現代化和城市化導致的。而且自打紅色革命發生,民國當局和一些社會有識之士,也開始關注農村的破敗。雖然說,政府主導的地方自治和農村建設,除了個別省份,比如山西和廣西之外,基本上是失敗的,但由知識分子主持的鄉村建設,比如定縣試驗、鄒縣試驗,還是成功的。其他人也在搞鄉村建設,資本家主持的鄉村建設,盧作孚的北碚試驗,退休軍閥段繩武的五原試驗,以及數不清的鄉紳們自發搞起來的鄉村建設試驗,也都有相當的成就。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鄉村的狀況,扭轉了鄉村破敗的趨勢。必須承認,在當時的中國農村,凡是鄉村建設搞得不錯的地方,紅色革命搞不起來,即使搞起來,也站不住腳。當時的廣西和山西均如此,江西蘇區中心地帶一些“土圍子”,實際上都是鄉紳自己搞的農村建設據點,這樣實力弱小的據點,居然能在紅色包圍圈里生存很長時間。當鄉村里的鄉紳還存在,鄉村的社會文化結構還沒有發生大的改變,鄉紳的主動性,依然可以收到相當的效果。
蘇維埃時期的紅色革命,其實并非一場成功的革命。由于動員的意味太濃,革命頻度過高,蘇區的土地,幾乎一年一動,每年重分,而且,時常要開展打擊富農的運動,農民致富,就要變成被打擊的對象。因此,土地革命并沒有調動農民生產的積極性。根據根據地自己的統計,每年都有大量的土地被撂荒。根據地的經濟,實際上是依靠向周邊地區擴張,“打土豪”來維持。加之頻繁的戰爭,大量壯勞力被征調當兵,所以,即使是所謂“翻身”農民,生活狀況并沒有真的好轉。在江西蘇區的最后歲月,居然發生過多起蘇區農民集體逃亡到白區的事件。同理,在中共的奪取政權最后三年的時間里進行的土地改革,也只是動員的利器。農民不會因分得土地而踏實生產,因為運動中的地權變動頻繁,農民不會有生產積極性。顯然不是給了農民土地,農民就跟黨走,否則,就無法理解為何中共在三年內戰時期,在新解放區反而實行照舊交糧納稅政策,不搞土地改革。
中共農村政策比較成功的歲月,是在八年抗戰時期。應該說,在敵后生存的中共及其武裝,面臨的敵人,遠比國民黨更加兇殘,也更加難以對付。但是,由于這個時期的中共,認同自由民主,把自由民主跟民族抗戰結合起來。拋棄了從前蘇維埃時期的打土豪分田地政策,跟原有鄉村精英中比較有道德感的成員,實現了良好的合作。挖掘傳統的鄉村道德,建設新的文化,打擊二流子懶漢,在鄉村實現扎實的民主改革,切實實行鄉村選舉。應該說,在整個民國期間,農村社會真正意義上的民主選舉,是在中共領導下實現的。在抗戰時期,根據地的經濟建設,文化建設,都卓有成就,掃盲,衛生建設,移風易俗,都做得扎扎實實,有板有眼。中共也因此得以從最低谷走出來,到八年抗戰結束,變成可以跟國民黨抗衡的中堅力量。
其實,民國時期對農村破壞最大的,是戰亂。民國時期有頻發的內戰,還有大規模的外地入侵。戰亂對農村造成的嚴重的破壞,王朝結束,制度變換所無法比擬的。農村生活和文化結構的變化,農村經濟的毀滅性打擊,大規模的人口損失,每每跟戰亂有關。一度很多農村的農民無法維持原有的生活,只能靠當兵為生,原因就是戰亂。導致中國文化進步中斷的,是戰亂,導致經濟停滯的,也是戰亂,對農村最大的破壞,當然更是戰亂,因為無論何種性質的戰爭,對于農村的摧殘,一般都要大過城市。從這個意義上,中國人只要擁有長期的和平建設時期,不自己折騰,就有希望。農村和農民,早晚也會渡過現代化的轉型。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和訊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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