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人真正懂得“故鄉”的含義?幾人看透“傷春悲秋”的背后?我們心里空空蕩蕩,耳邊嗡嗡作響,卻只能聽別人替自己述說憂傷。
1.
時光匆匆,白駒過隙,俯仰之間,我已離鄉十幾年。
這些年我一步步走遠,在城市里住太久了,就忘了莊稼的味道。一年只回家一兩次,倒像是去觀光。
往往是春節時才回去,那時北方的土地已經蒼涼了許久,見不到什么生機,樹葉落盡枝椏亂飛,田地凍僵麥苗低藏,我再也無暇見到蓬勃的夏季與沉甸的秋季。
城市里的四季是枯燥無味的,像是在北京,一年到頭的感受就是“干燥”和“喧鬧”,除了四季溫度不同、穿衣變化,我體會不到更多的變換。北京的空氣里是沒有土地的味道的,有的只是灰塵、鋼鐵、汽油、塑料和混凝土的氣味。這些味道漸漸讓我失去了敏銳的嗅覺,感官變得遲鈍起來。
北漂的人,沒有閑情逸致再去“思春、避暑、傷秋、念冬”,但北漂的人,總也忘不了故鄉的春夏秋冬。這幾年大城市里有一股強烈的“返鄉情懷熱”,好像人人都想站出來感嘆一下鄉愁,追憶一下往昔,讓人有一種詩意恣意蔓延的錯覺,憂心忡忡的人越來越多。但我總覺得那種種“思鄉之愁”和“身份焦慮”,都只是一層空殼,涂涂抹抹各種顏色,卻空洞不實,一擊即破。
當你思念故鄉的時候,你思念的是什么?你的心可有清晰的落腳之處嗎?
2.
小時候,我家中院子里栽了很多棵梧桐樹,一出門就能看到它們遮天蔽日,樹干筆直,樹葉闊大。這種樹生長很快,栽種的時候只有拳頭那么粗的樹干,一年后就有小腿那么粗了。因為生長太快,所以木質不實,脆而不堅,難堪大用,大人們并不喜歡它。那時我很奇怪,為什么明明覺得這種樹不好,卻又要偏偏去種呢。
但是難堪大用的梧桐樹,卻是我對故鄉樹木的最大念想。
我們當地最常見的樹是榆樹和槐樹,都是木質堅實,外表卻粗陋的典型北方樹種。相比之下,梧桐的清秀氣質,真的是木秀于林、與眾不同。它的順直體態,它的通體翠綠,它的闊大葉片,都是與北方氣質格格不入的。還有夏日樹上滴落的凝脂,竟被稱為“梧桐淚”,滴淚后大葉才能長成。
我為什么念念不忘那梧桐樹呢,以前在心里隱隱約約卻難以出口,現在我卻懂了。最近我讀到一本書,寫到梧桐,說“一株青玉立,千葉綠云委”,說“桐花風軟管弦輕”。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畫面,我只在自己的家鄉看到過。北京是沒有那樣的梧桐的,只有灰色樹干的泡桐,樹皮斑駁,不能“青玉立”,也難稱“性虛柔”。武漢也沒有那樣的梧桐,只有枝枝杈杈的法國梧桐,四季常青,不能“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
書里關于梧桐的一篇,最后的落腳是“他活著時候因浸洇水分而重,死了以后因干燥而輕柔,所以輕是桐重也是桐”,死后不朽,優于松柏。
于是我從戀其生,演變成也戀其死。梧桐,真真切切地為我的故鄉輕輕涂抹了一層碧綠色的憂傷,注入了一股輕而不朽的力量。
3.
很多情感,都像是我對故鄉梧桐的感覺一樣,處于一種朦朧未發的狀態。是我人生經歷不夠多,是我體悟還不夠。于是就更加羨慕那些把情感表達得充沛透徹的人,如論是電影,是照片,還是文字,看著作者將自己內心的情感信手拈來,準確地傳達出來,作為觀者的我也享受著這種痛快淋漓或濃郁清澈的表達。
我在上一節提到的那本寫梧桐的書,名叫《四季小品》,作者是原三聯生活周刊的主編朱偉老師,這是一個雅人,書也是一本雅書。但現在這個時代,“雅”往往是不被大眾所歡迎的,因為“雅”也意味著“慢”,意味著很多的“投入感”,而非很快的“獲得感”。很多人都有著一顆向往“雅致生活”的心,但卻又迫于生活,腳步匆匆,身心碌碌,生活愈發難以自控地粗陋起來。
難得有朱偉這樣的“雅人”,已實現財務自由,又自足于現在的狀態,不再醉心于爭名奪利,只是守著自己的一方凈土。同時,必不可少,是他博覽群書,對中國傳統文化爛熟于心,于是日常諸事、見聞萬物,都能對應典故,比對上下幾千年的人類或變或不變的情感處理方式,妙趣橫生。
一本書分春夏秋冬四部分,每個季節選取具有代表性的物事,古今貫通,娓娓道來,意到筆到,意盡墨盡,發乎于心,止乎于情。看他寫梧桐,在我從小就熟悉的場景中,注入詩意,“睡起秋風無覓處,滿街桐葉月明中”。聽他講小麥,又通篇典故,從上古“五谷”的演變,到漢字“麥”的說文解字,再到麥子的食用演化史,拓寬我的認知。又看他寫“蟬”,“清蟬嘒嘒落槐花”,“露飽蟬聲懶,風干柳意衰”,我幼兒時在家見過的蟬,體會到的感受,統統變成了詩。。。
對于這樣的書,我是心懷感激的,因為它為我的回憶,增添了很多曼妙的附屬物,沉甸而美好。它讓我了解到了自己情感的源起,睹物有情,自古皆如此,這是我們之所以是中國人的原因。
漂泊在外,只發鄉愁,不懂鄉愁。腳步匆忙,向往自由,不得自由。
或許時常需要一刻暫停,看一部緩慢的電影,聽一段清新的音樂,讀一頁雅致的書,不為功利,只求安歇。
(文中照片拍攝于河南省南樂縣)
中國鄉村發現網轉自:小心和小欣 頭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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